一失足成千古恨。
坠落的身子撞碎了湖面上薄薄的浮冰,身体向下沉,向下沉。我看见湖面上碎裂的冰片散开,在水波的荡漾中起伏颤动,身边的水纹却如旋窝般地旋开,随着我身体的坠落而徐徐展开,仿佛一条巨大的水蟒舞动身躯,泛出莹洁的碧玉色。隔着水波和冰面,那漫天的火光如此朦胧柔美,幻化成浓艳的红色,娇艳如宝石,好似范公子的身影从满天红枫中翩然而至。
冬日湖水刺骨的冷,我往下沉,往下沉,越往下反倒越感觉温暖,那温暖令我如此释怀,多日来挤压胸中的苦闷愤懑羞愧不舍,此刻都可放下,于是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位女子向我飘来,她留着齐肩短发穿着奇怪的装束,碧绿的潭水中我们交错而遇,拉手拥抱,相互依偎,我们一起在水中旋转下沉,绿色的水纹在我们身后如花朵般绽放。
待我再度有知觉,好像是被人抱起,坚实的双臂紧紧地箍着我。我侧躺在他的怀里,宽宽暖暖的胸膛,我能听见结实有力的心跳声。是你吗?范公子。我想问,喉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就是让她去收个衣服,怎么个掉下来了?大概是窗户没关严实,幸好你回来了,这姑娘运气好。”
吴侬软语,是刘妈吧?我应该还在人世,阎王爷没有收我。
接着我感觉自己被平摊到地上,石头地上冷冷硬硬。扶我起来,我要回房中歇息。我想说,可是只有嘴唇微微地颤动。
“嘴唇在动,还有气!我来给她做心肺复苏。”一个男人的声音。明亮爽朗,和他一样,我想微笑。
接着我的胸口被一双大手按住,两片柔软的东西贴上我的嘴唇,我的下巴在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沙沙摩擦,是什么呢?我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男人的胡茬!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般被人轻薄,我的名节何在!
我拼了命地推开,脚狠狠地踹了出去。听见“哇”一声惨叫,我睁开眼,那个登徒子正弯腰抚着下体痛不欲生。
待到他抬起头,看到那张脸我愣了,那张我念念不忘的容颜,想哭,想笑,想怒,想骂,可是开口只有一句话:“范公子,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你有毛病吗?我救你出水帮你做急救,你还踹我?下手还好狠!”那张脸冷漠愤怒,要喷出火了。
不会的,范公子温文尔雅,绝不轻易发怒,何况对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哪里变了。
云烟阁,妙墨池,烟墨园,是我熟悉的景致。周围还是这泓寒潭,潭中仍是那个水阁,花树环绕,白墙黛瓦,墙头还落着未化完的残雪。这墙,似太陈旧,给烟火熏的吗?这路,太直太硬;这些树,怎么太过浓密?而这些人,从服装,发式,到容颜神态,言语举止,更是太多的不同。更重要的是,那冲天的大火,化为齑粉的董家宅院,那喧嚣攒动的乡民,那两个蒙面男子,都已经不见了。
庄公梦蝶,黄公遇仙,甚至牡丹亭,这些故事我是熟知的,眼前的这一切,兴许只是个幻象。包括今日的厮杀争斗,都只是是我的噩梦一场。我头痛欲裂,如万千惊雷轰鸣,晕了过去。
梦中我变成了她,那个潭中相遇的女子,她留着齐肩短发奇怪的装束,和另一个女子住在一个小小灰暗的宅院里,每天一个人搭车从一个宅院到另一栋高楼,在某个鸽子笼般的小隔间内坐定,对着一个亮亮的屛做着工,从天亮到天黑;然后又一个人搭着车从鸽子笼返回灰暗的宅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一个机缘,走进了一栋华丽的宅院,那屋宇堂皇靓丽,美轮美奂。我爱从那窗口往外望,那窗外是一个美丽的园子,窗口正对着园中的一泓湖水,湖中有一个小小的美丽阁楼,那风景是这么熟悉,我好似在哪里见过。那日她们让我去窗口收衣服,我看到了他,他从对岸走过,俊朗的容颜,那走路的姿态,我好像认识你的。我手够着窗子,探着身往前看,想把你看清楚,脚下一滑,从窗口摔出来,掉进了湖水中。我往下沉,往下沉,冬日的湖水好凉,但越往下好像越暖和,温暖得我不想醒过来。在那里我遇见了你,我叫你姐姐还是妹妹?我们拉手拥抱,我们互相依偎,可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说太累了你想歇歇,说你想回家可不知家在哪里,你向我挥手,然后消失不见。
醒来时我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我在哪里?你是谁?你还未告诉我。
我睁开眼,发现置身一个房间中,屋内甚整洁清雅,四壁洁白。床和被子柔然干净,有股淡淡的香味。明明是冬日,这屋内甚是暖和,如同春日。我正思拊,瞥见屋内竟然还有一人,临窗玉立,一袭长衣,身姿挺拔。正是他!虽然换了服饰,但他的背影已刻入我骨髓,千年万年,不敢遗忘。我心中一暖,嫣然一笑,面颊绯红,悄声问道:“范哥哥,你来救烟儿了吗?”
听到我的声音,那男人应声转过头来,一张脸华丽俊美却又冷漠似冰。他见到我的如花笑靥,面色一怔,眼神中闪过几丝温柔,面颊上转瞬即逝一片淡淡红晕。四目相对,待我看清他的容颜,他脸上和眼中的疏离,让我心中拔凉,比掉入潭水更加寒冷蚀骨。那男子注意到我面容的变化,他的面庞旋即恢复到了先前的冰块状,无忧无喜,有的只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气势。
“你醒了?我不姓范。”
那几个字,冷如玄冰,将我从期盼遐想中唤醒。黯然神伤,果真不是你。电光火石间,落水的一幕回放眼前,难道是刚才的登徒子?我的心悬胸口,试探着问道:“敢问这是何处?”
“这是我家。”
身上的衣服干爽舒适,貌似已经换过了。谁帮我换的?我心内一惊,手捏着被角,紧紧护着身体。
眼前的男子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我让周妈帮你换的衣服。如果不是为了给你急救,我是没兴趣碰你的。”顿了顿后,他又说:“你的衣服周妈已经帮你洗好熨干了,”他指着屋角软榻上的一叠衣物。“你休息一下,感觉好些后再回家。顺便告诉柳青,她被解雇了,随意换班这种事情,不应该也不允许发生在我家。”
柳青是谁?解雇是东家不要人了吗?我猜测。
那男人说完就走了。听得没有声音后,我试着扶着床沿坐起,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掉入了潭中,醒来后景异人非。那男子模样与范公子相似,但定然不是范公子,那他是谁?为何他在我家,他却让我回家?而我的家又在哪里?柳青是谁?我又是谁?我想起了刚才的梦境,有什么暗示?梦中女子又是谁?
我摸索着起身,略微活动身体,只是有点酸麻,大约是睡太久了的缘故。我展开软榻上的衣服,惊呆了,这些已然不是我坠水时的衣饰。我想起了我的梦境,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潭水下与那个短发女子相遇,难道由此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因缘?
这打击几乎让我直不起身子,我扶着矮台强行站立,腿已软,心中凉。跌跌撞撞间,我终于踱到镜前:镜中的女子和我略有几分相似,她留着齐肩的头发,不算姿色出众但也称得上眉目清秀,皮肉白且滑,看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瓜子脸,下巴尖尖小小,双眼水润,鼻子小巧,鼻头微微翘起,嘴唇不厚不薄略带红润。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皙干净,不像粗使丫头;指甲很短,右手中指有淡淡的茧,这种茧乃长期握笔所致,我很熟悉,这女子应该是习过字的。我抚摸着镜中的这张脸,问着她:你是谁?这是何方?如何我才能回家,再见到我的爹娘?
就在我对镜悲叹的这当口,咚咚咚,门响了,一个中等个头白白胖胖的女人走了进来,年纪约摸三十多岁。事实上,她已年过五十,我估计这时代人年龄的能力实在太差,当后来熟稔后我告诉她初见她时的猜测,她高兴得合不拢嘴,送了我好多食物衣服器皿什么的,让我在最难的日子里度过了好多时日,这是后话以后再表。这应是那位公子提到的周妈吧?我想。
“小姑娘,侬醒了?刚才你从窗口掉下去,可把我吓坏了。侬现在还好伐?”周妈问。
已是异乡,言多必有失,我只点点头。
周妈拉着我的手,绕着我前后左右地转,将我的手脚都一一检查,直到确定我无庾。道:“侬真是幸运,恰巧下面是湖水,少爷刚好经过,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水里,害得我赶着熬了一大锅姜汤,这年轻人身子骨确实硬朗,这大冬天跳下水,喝碗姜汤打个喷嚏就没事了,真是岁月不扰人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啊。再说你不是在晾衣服吗?怎么着就掉下去了?索性没事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话痨似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容我插嘴。
“晚饭烧好了,老太爷让我喊你一起下去吃。都到饭点了,你回家烧饭也晚了,你今天掉水里受惊又受凉,就在这吃了;家常便饭的,不要客气;太太少爷都不在家中,怪冷清的,你陪陪老爷子。”
踌躇了一下,我点头答应了。一则我想探一下虚实,此间到底是何情况,我到底在何处;二则肚子已经饿了,咕咕响了唱起空城计,不管如何,先吃饱饭赞足力气再想回家的法子吧。
“我先下去忙,你换好衣服就下来吧。”周妈说完转身离开。
我褪掉身上的睡服,换上软塌上的衣服。这姑娘的衣服甚是朴素,布衣布裤,倒还很贴合我心意。穿戴好后,我就起身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