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儿曾多次说犹豫不决是最坏的事情，但他从来不作解释。别的论断都不会比这句话更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人的本性，它可以解释所有的情绪及徒劳无功的行动。人们之所以沉迷于赌博，是因为赌博使人们拥有不断行使做决定的权力。赌博成败的概率是相等的，而赌徒需要做出选择，这一抽象的风险要求他必须当机立断，而且他马上就可以知道决策的结果。赌徒不可能有经常折磨我们的那种后悔心理，因为赌局的变化无常，他们不会说：“要是我早知道……”因为结果的不确定就是赌博的规则。因此，我并不奇怪赌博是唯一有效的排除烦恼的良方，因为人们的烦恼主要在于人们总是去思虑那些明明知道思虑也无济于事的事情。
不妨想一想，为什么失恋的情人或者失意的野心家会失眠？这种性质的痛苦也可以说与身体状况有关，但其真实原因还是思想上的。他们想得很多，但不做任何决定，而每一个念头都在身体内部引起反应，使他们骚动不安，就像被扔在草地上的鱼一样不断翻滚。犹豫不决者内心斗争非常激烈，他刚对自己说：“我豁出去了，就这么做了！”但马上又会想到调和折中的方案。这两种办法的效果同时牵引着他，最终却让他停留在原地。具体行动的好处在于一旦投入行动，未被采纳的方案就会被遗忘，更确切地说是它不复存在，因为行动改变了全部关系。光是设想行动是徒然的，因为一切仍旧停留在原来的状态上。任何实际行动都带有赌博性质，因为行动者必须在一切可能性都被考虑到之前就结束他的思想活动。
恐惧是一种没有任何修饰的、最令人痛苦的情绪。我常常想恐惧就是人们感到自己无力做出决定，我甚至想说恐惧是人们感到自己的肌肉犹豫不决。我们来分析一下纯粹的恐惧心理，人们在高处往下看时会有眩晕感，人们所有不适来自于怀疑自己正在坠落，而且无力抑制这种怀疑，所以最易产生恐惧的是想象力丰富的人。显然，恐惧和烦闷一样，最让人痛苦的是人们断定自己无从解脱。人们把自己想成机器，因此看不起自己。笛卡儿这个高明的论断既说明了恐惧的原因又指出了对策，这便是他思想的全部精华。正因为行动果断是军人的品质，我才理解为什么笛卡儿一度投笔从戎。图莱纳以率军行动治疗犹豫不决症，同时把这个毛病传给敌人。
笛卡儿的思想大胆，总在活动，总有决断，他的思想活动遵循图莱纳的军事行动法则。如果几何学家也犹豫不决，就会陷于十分可笑的境地，因为几何学上有无穷无尽的问题需要决断。一条线上有多少个点？当人们想着两条平行线时，人们会想到什么？但是几何学断定人们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前提一经成立，就不容改变和后退。只要我们用心审视，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理论都存在一经认定是正确的就不容更改的谬误。精神的力量在于它只是作出决断，不以为它在确认事实。有的人什么都不信，但对自己做的事总是很有把握，其秘密正在于此。
1924年8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