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丽塔得了子宫癌。当医生告诉她病情的时候，她竟然感到了轻松，她不害怕死了，她的心一次一次地死过，死了不知道多少次。马龙给她的哪一次死都比这个死可怕，以至于真死她都不怕了。她说，这样很好，我也快死了。塔丽塔把她得的这个病，当成是夏安在她体内的死亡。她的身体似乎在摆脱孕育夏安生命的部分，这个属于她的部分。马龙不想让塔丽塔死。那个时候马龙正和另一个年轻女人同居，女人是她的保姆，她为他生了3个孩子。马龙还是赶过去陪着塔丽塔做了手术，塔丽塔竟然活了过来。也许，死神最怕不怕死的人。死神最不怕的就是怕死的人。塔丽塔不怕死，所以死神先怠慢了她一回，退缩了。当然，没有谁最后能赢得了死神，不怕死的人也赢不了。
塔丽塔说，马龙和她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因此它才造成了那么多的悲剧，但这就是他们的爱情。我曾经写文章说，女人是天才腰饰上的装饰物。塔丽塔就是浪子马龙牛皮腰饰上的装饰物，这个装饰物是吉普赛民间艺人制造出的那种骷髅艺术品。她听从马龙的摆布，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的性格造成了她的命运。她没有文化，她仅有直觉中的那种善良，但是她从不让自己在精神上醒来一次。一个在精神上醒不过来的女人，上哪里能有超越的力量让自己幸福？这样的女人其实也无法让和她过日子的男人幸福。这样的女人充其量能让一个男人的生活平稳一些，但她给不了一个男人灵魂的爱情，她的悲剧是无法避免的。马龙是一个跋扈的男人，我从来没有发现一个跋扈的男人能给得出让一个女人温暖的爱情。一个再和上天一样齐名的跋扈的男人，也给不出让一个女人温暖的爱情。
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无论文明或者价值观来了几个轮回，爱，永远是那样一些恒定的品质给出的：比如善良、宽容，比如安稳、忍耐，比如真诚、渊博。沧海桑田，什么都可以变，就是达成爱的元素不会变。男女爱情的试卷上，对的答案永远不是名声、地位、金钱这样的东西，这些看似巨额的东西加起来，也不比一个简单的词语在本质上更接近正确答案，比如心疼。
塔丽塔说：我不应该有这样的生活。我看见自己的兄弟姐妹无不有家有室，幸福美满，想起我们的父母，我们赶庙会的星期天，还有那个简单的家，我意识到自己是全家唯一一个经历了灾难和不幸的人。如此多的不幸！为什么？塔丽塔一定是假定出了一个另外的自己，一个没有遇见马龙的自己。而且她把这个自己假定成具有平稳安宁却也温暖的一生，在塔希提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假定这回事儿。就算真有假定，谁能保证她就一定是幸福和美满的？我根本不相信塔丽塔的兄弟姐妹有家有室就是美满的，我从来不相信有那么多美满的人生，我也绝不相信生活在原始淳朴的塔希提岛上的人们就顺便保证了自己的幸福。幸福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人生的背景就是痛苦的，这是个哲学问题。叔本华说，一个人如果心性高的话，是可以提升自己的；心性不高的人幸福和快乐的唯一源泉，是他的感官嗜好，充其量过一种舒适的生活，与自己的伴侣在一起俗不可耐地消磨时光，即使教育也不能扩大这类凡夫俗子的精神价值。如果没有遇到马龙，塔丽塔和她的同胞们一样，过着简单的日常生活，生一堆有哭有乐的儿女，这样的结局是可能的。也许，对于塔丽塔，比起做一个马龙仅仅在瞬间爱过，然后一辈子感情上游离漂泊受尽伤害的女人，做一个塔希提岛上的简单而庸常的女人是容易的。也许，对于塔丽塔这样的女人来说，简单、安宁而温暖的生活就已经接近了她所要的幸福。
可惜，生命从来不是一张草稿纸。谁的生活都是一次性定稿。
马龙差一点还在中国电影上露上一脸。当年冯小刚导演喜剧电影《不见不散》，剧组一行人在去美国洛杉矶拍外景的时候，马龙正在洛杉矶居住。男主角葛优偶然获知，一位日本友人和白兰度是邻居，便忍不住想去并邀请他心中的偶像。老马龙果真让葛优到了他的家里。马龙哪里是个被轻易见到的主儿？马龙看过葛优演的电影《活着》，对葛优和巩俐留有印象，就让葛优去了他家。这是中国电影人和马龙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马龙和葛优聊了3个多小时，那个时候马龙74岁。5年之后，老马龙已经79岁了。冯小刚导演电影《大腕》，很想让他仰慕已久的老马龙饰演剧中的“大腕”。冯小刚让葛优出面与老马龙的经纪人商讨这件事儿。老马龙真的老了，演不动了，更不能再承受远赴中国的舟车劳顿了。《大腕》中的“大腕”，最终邀请了另一位美国资深演员。
马龙最终的老去也让人欷歔。1988年，马龙开始与青春年少的玛丽亚同居，玛丽亚是以马龙的保姆进入马龙的生活的。实际上，玛丽亚是马龙的情人兼保护人，她给马龙生了3个孩子。14年之后，也就是2002年，中年妇女玛丽亚上法院状告78岁高龄的马龙违约。马龙曾经允诺在金钱上照顾玛丽亚和她的3个孩子，也允诺如果有一天他去世或是与她分手的话，她和他们的3个孩子会分割他的财产。玛丽亚说马龙没有兑现这些允诺，她去法院是要伸张正义，让马龙每月出金额合理的生活费。这个诉状让马龙极度伤心。他对玛丽亚是有感情的，他从来没有与一个女人共同生活14年。当然，这应该也是因为他老了，在情色上折腾不动了。玛丽亚在法院里坚持了一年多。马龙也因此要到法院出庭接判，这样的出庭对马龙的折磨是严重的。很快，他的心脏出现了严重问题。对马龙来说，老已经是一件垂头丧气的事情，老年凄凉的感情，更加让他垂头丧气。马龙在生活中已经经受得够多了，命运拿他开刀的机会太多了。命运对这个取得了举世无双成就的男人真是不够厚道，让他儿女成堆、妻妾成群，却把生命的大凉薄安置在这个老人的生命之中。这一次，老马龙已经丧失了生存意志。马龙的生命已经衰竭。这个时候，玛丽亚才“宽容”地收回她的诉讼，与老马龙场外调解了那场官司。
老马龙与一个小他太多的女人相好，他得到的会是这个女人的爱情吗？如果这个女人给他的不是爱情，或者，她给予他的是能见度很低的那么一种爱情，更多的是她想得到自己的利益，那么，在老马龙要死的时候这个女人把他告上法庭，这样寒凉事情的发生，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有一天，心理学家柯云路接到一个女孩儿的来信，信中说，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生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年代里，她想知道杨振宁和翁帆的感情是正常的吗？或者，用青春交换利益有什么可耻吗？某大学也开展了一次“翁帆为何嫁给杨振宁”这个题目的辩论会，最后形成三方争执不休的意见。一方说，婚姻的前提就是爱情，婚姻讲究爱情的纯粹性。任何非爱情因素的介入都是对婚姻的亵渎，他们认为，翁帆嫁给杨振宁是出于功利考虑，这个婚姻应该遭到彻头彻尾的唾弃。另一方说，婚姻是一种人生的策划，应以成功为目的。翁帆的婚姻对她的人生而言是成功的策划，她由此获得了名利。更由于双方年龄的巨大差距，翁帆在若干年后必然会成为自由人。而那时她累积的资源会远比一般年轻人靠打拼获得的原始积累来得快捷和丰收。至于爱情不爱情的，在成功的婚姻策划中不必过多考虑。再一方说，婚姻纯属个人自由，别人无权品头论足。翁帆愿意嫁谁是她个人的选择，谁都无权干涉。
当时，作为现场专家的柯云路对哪一方也没有同意。他以为，杨振宁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知名度相当高的公众人物。当然，公众人物的婚姻也属个人隐私，应当得到尊重。然而，是翁帆和杨振宁自己使这场婚姻曝光于媒体公众化。又由于两人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引来普遍关注。既然已经成为社会话题，对这个事件的社会学评判恰恰不应该缺席。至于婚姻就要讲究“爱情的纯粹性”，柯云路认为这是个非常天真的认识。婚姻与爱情相关，但婚姻又不等同于爱情。爱情可以讲究纯粹性，而婚姻在社会现阶段不可能只讲究纯粹性。许多爱情并不纯粹的婚姻，可能才是现实的婚姻。婚姻还是双方的一种相互保险。这段时间你失业了，我有工作，我就保险了你。再一段时间我生了病，你很健康，你又保险了我。到了晚年，婚姻更是一种相互扶持。成功的婚姻，必然包含感情和实际利益两个方面。
柯云路提出了一个概念叫“低品质婚姻”。婚姻不能纯粹讲爱情，还要考虑诸多实际利益，纯粹讲爱情的婚姻并不现实。然而，这同时已经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即婚姻必须有爱情。不纯粹讲爱情并不等于不需要爱情。感情在婚姻中所占比重越大，婚姻的品质越高。反之，感情的因素越少，利益的比重越大，婚姻的品质越低。柯云路认为，当我们看到一个健康美丽的年轻女孩，嫁给一个年迈的、已行动不便的亿万富翁时，我们不得不说，这种婚姻的品质是低的而不是高的。换句话说，为了人生的某种功利考虑而牺牲爱情，这样的婚姻是不足道的。有人说：翁帆嫁给杨振宁和嫁给亿万富翁毕竟不是一回事。柯云路说：从一般的价值判断出发，是亿万富翁更伟大呢，还是杨振宁这样的科学家更了不起？相信不同人有不同的观点。作为具有人文情怀的精英判断，肯定会说科学家更了不起。然而就婚姻而言，嫁给一个80多岁的科学家和嫁给一个80多岁的亿万富翁，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同样超越了婚姻通常能够接受的年龄差别，是在绝对意义上看中了对方的成就。仰慕科学家的成就和仰慕亿万富翁的财产一样，本身不是爱情。爱情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形式。面对一个伟人的铜像，一个人再仰慕这座铜像，这种感情也不是爱情。按照可以想象的情感规律，翁帆嫁给杨振宁，真正可以称得上爱情的那种感情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在这微乎其微的爱情之外，势必是种种实际利益的考虑。因此，这种婚姻应该算是低品质的婚姻。翁帆和杨振宁的年龄差距这么大，意味着翁帆一生的感情生活不会结束在这次婚姻上。婚姻是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一生的成功幸福才是目标。作为人生一个阶段的自我设计，翁帆是大胆的又是成功的。作为对成功人生的追求，翁帆嫁给杨振宁，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自我策划和人生设计，还可以说是一种人生的风险投资。翁帆确实作了一个很成功的人生策划。然而，这种策划是以牺牲爱情为代价，成就的是一个低品质的婚姻。为什么会有这样低品质的婚姻出现呢？从心理学意义上讲，是因为现代社会充满着脱贫致富的焦虑和追求成功的焦虑。这种焦虑一方面成为人们改变现状的动力，创造着无穷无尽的奇迹；另一方面也常常造成心理的扭曲，制造出种种畸形的事情。许多低品质的婚姻都属于这种焦虑的畸形产物。
马龙最后的情色纠葛，让我想起柯云路先生如此生动又如此精准的心理分析。这些文字让我对马龙情色的最后结果不再讶异。
2004年，马龙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死后的第二天，报纸上说，马龙的死因将不会被公开，这是这个一生桀骜不驯的巨星的所想保留的最后一点隐私，也是这个巨人一样的男人最寒凉的一点隐私。
马龙演的电影有一个共通的主题，那就是欲望彻底地暴露了它的不可能以及不可能之后的毁灭。马龙又用他的真实而迷乱的一生，揭示了这个重大主题。
马龙是个世界顶级的老戏骨。说到底，岁月才是货真价实的老戏骨。岁月这个老戏骨导出马龙一生的戏剧，比马龙上演的任何一部电影都更露骨。它升腾至天堂最顶端，它坠落至地狱最底层。它的残酷与绝望，可以得到滚滚红尘的奥斯卡最佳剧情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