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几乎被他的智慧打懵。打懵我的不仅有他招牌式的文字,他讲的好故事,当然,还有海明威的口气。写出了这等文字的小说家,他不想功成名就都没有可能。
这个时候的海明威什么都有了。大把大把的钱,大把大把的名,大把大把的女人灼人的目光。他写作,写累了的时候也很会玩,他买了私人游艇去海里观光,他打猎,他看斗牛,他再在这些东西里面吸取写作的内容。但是,海明威始终和别的作家交往得不够愉快,他甚至觉得接触平凡的人比接触作家自在得多。他把作家之间封闭的生活圈子比做“装在一个瓶子里的蚯蚓,挤在一个瓶子里从彼此接触中吸取知识和营养”。他自大,旁若无人,和文人打架,以至于上了报纸新闻。最著名的一次是他同一个评论者伊斯特曼的斗殴事件。原因是伊斯特曼把海明威的写作风格说成是“往胸脯上粘假胸毛的文学风格”。这样的说法在后来被讹传成海明威是一个“往胸脯上粘假胸毛”的人,别有用心的人说海明威没有性能力。几年后,海明威与伊斯特曼相遇,海明威解开自己的衬衣,让伊斯特曼看他满胸脯的真毛,然后把一本书丢在对方脸上。伊斯特曼也不示弱,两人扭打起来。结果,比伊斯特曼小16岁的海明威却被对方压在下面,这件事轰动了纽约文坛。
保琳终于也没有把她与海明威的故事谱写成“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乏味的结果。她从做小三开始,却也被别的小三踢出情局。事实上,保琳不是一个让海明威满意的女人。激情过后,保琳的毛病也显现出来了。按我的理解,一个这样不择手段得到别人丈夫的女人,导引出来她不择手段的那种生命里的东西,同样会导引出来她在日常家居生活中的一些品质上的错乱问题。再加上争强好胜的海明威,他硬汉的形象放置在小说中是好的,放置在文学史上也是好的,就是放置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不一定是好的——如果这个硬汉缺损了对于一个女人疼爱的话。所以,保琳这样的女人,导致掠夺而来的那段情色的破损,几乎是不出乎我的什么意料的。多年以后,海明威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出了对于这段婚姻的不满——一位未婚的年轻妇女,一时成了一位已婚妇女的挚友。她同他们夫妇生活在一起,然后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天真无邪地却又坚定不移地设法弄到那位丈夫……一切真正的邪恶,都是从清白开始的……你说谎,又怕说谎,这就毁了你。生活日渐进入险境,像是战争时期,熬过一天是一天。这段话,海明威泄露了对于哈德莱的歉意和对保琳的抱怨。
海明威的每一次婚姻,都是因为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说,他在婚姻中有一个女人是不够的,他还要有另一个女人被他所爱。一个女人很难具备女人生命中所有的优秀元素,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内在需要。这对于一般男人都是如此,对于海明威这样的男人更是如此。况且,一个人内在的需要是在增长的,让一个女人能满足海明威这等男人的内在,那简直是太难为她了。心理学家很不客气地给我们指出,如果没有制度制约,男人和女人当然会同时爱上两个以上的异性的。这是最理想的状态,类似于精神和物质的同时需求满足。一夫一妻的制定,从来没有完成它的律法所预设的期望,男人女人明里暗里对它的逾越,从它实施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这是因为这样的制度的“天网恢恢”,必须具备实现它的完美梦想才能“疏而不漏”,即一个异性能满足我们对于爱情的一切希望——男人和女人必须成为彼此的全部。这样的关系不就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吗?男人和女人进入平淡的交往阶段,永远牢骚满腹,永远灰心丧气,就是因为我们的另一半,永远没有可能置于对方母亲的位子。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都是一个向对方有所求的人,而不是像母亲那样给予对方的人,这是一个上帝配置给我们的悖论。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那些强势的人成为对于这种制度的破坏者,因为强势的人容易形成磁石与铁屑的对比关系之中的磁石部分。那些凡庸的铁屑是没有资格具备引力的,只有被吸引过去的份儿。大师海明威就是那个世界上极有吸引力的一块大磁石,他吸引女人犹如磁石吸引铁屑,简直易如反掌。
当然,婚姻是一个窄小的门,窄小得只能容进两个人。三人舞的结局是不难猜出来的,古今中外的小说和电影里面都有处理这种三人舞的手法,无非是把其中一人安排得去死,要么病死要么车祸而死,要么自杀去死。癌症、车祸和自杀在小说和电影里面死亡的比例,要比现实之中出现的比例高许多,就是因为死亡的这种艺术化的被需求。这些死去的人,难道不是被我们这些凡人对于安全和忠诚的渴望而杀死的吗?你玩火,最好要付出点代价。多于正常部分的情色代价就是死。这是我们的一种集体投射。现实中的我们这样希望着,作家和导演就会帮着我们去实现。是的,三角关系在物理上是稳定的,但是,在人类现实的情色之中却不大可能长期稳定,总会有一个角色出现扰动而出现整体的陷落。
这一次出现在海明威面前的女人叫葛尔红,葛尔红在酒吧上认识了海明威。那年海明威37岁,葛尔红29岁。葛尔红是个大记者,聪慧过人,她时髦漂亮,形体灵动,海明威和她一见便互相倾倒。那个时候海明威和葛尔红是多么相爱呀,海明威甚至把葛尔红拟化成女主人公写进小说《丧钟为谁而鸣》。这又是一部在艺术史上永垂不朽的小说,葛尔红因此而在艺术史上流芳百世。这是一部具有悲悯情怀的巨著,海明威引用约翰·堂恩的话作为题词: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你的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这是至今为止最具备普世情怀的一句话,只有它有着人类把自己的“小我”融入“大我”的一种悲悯情怀,它因为普世性而走近每一个人的心里。把这句话发扬光大的,不是它的作者约翰·堂恩,而是海明威。只有伟大的海明威,才有足够的资格把这样伟大的话语像《圣经》一样传递下去。
海明威与保琳、葛尔红的三角情色关系总会陷落。当然,出局失败的保琳其身体没有被杀死,她的精神却几乎被杀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忧伤的。她说,战争不仅让那个国家的人民失去了幸福美满生活,也使她——一位辛酸的妻子备受灾难,这真是极端的不公平。当然,保琳让哈德莱备受灾难的时候,也忘了她给哈德莱造成的极端的不公平。保琳一直拖着不和海明威离婚,她甚至像当年的哈德莱那样委曲求全,直到1940年她才妥协。离婚后的第二个月,海明威就与葛尔红结婚,这可真是像上一次婚姻那样的复印版,初婚的激情也是上一次婚姻的复印版。
但是,这场起初美好无比的婚姻也仅仅维持了4年。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葛尔红终于意识到做一个符合海明威意愿的夫人,与做一名来去自由的海明威的崇拜者完全是两码事儿。他们是在来中国采访的路上,逐渐认识对方的,这次中国之行彻底暴露了两个强者性格上的不和谐。在中国他们采访过宋美龄,也见过周恩来。当时他们夫妇因为不知道周恩来的历史地位而忘了与周恩来留影,这使得葛尔红很遗憾。可是,中国之行却让海明威与葛尔红的关系崩溃,葛尔红的强硬和骄傲,不比海明威来得纤弱。她与这位举世闻名的硬汉,做着不妥协的争执和对决。海明威离不开酒精,酗酒后的海明威脾气暴烈,葛尔红就把他提溜着扔在他的汽车里。海明威允许自己的猫在家里乱窜,甚至爬上饭桌旁若无人,葛尔红就把这些猫都给阉了。最后是葛尔红把海明威给甩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与这个著名的硬汉离了婚,她为此损失了很多财产。在葛尔红眼里,海明威分明是个被她断言要进疯人院的疯子,哪里还再是什么伟大的男人。婚姻里的对决没有胜负之分,谁赢了其实都是两败俱伤。葛尔红后悔自己嫁给了海明威。她说,如果她一直只是海明威的铁杆粉丝,他们的关系一定会保鲜如初。离开海明威的葛尔红继续做她的战地记者,她在枪林弹雨里面把这重活干得很棒。她生得美,干得也美,但她不再稀罕那些对她的追求者。她在非洲久居而不与男人来往,一直活了90岁,在1998年她吃安眠药了结了自己。
这一辈子,著名硬汉海明威在情色上伤害了很多女人,唯独这个叫葛尔红的女人把他像个垃圾一样给甩了。这让海明威很不舒服,他曾经写诗骂这个女人,到处说这个女人给他带去的伤害。
女作家菊开那夜曾经写了一篇文章叫《先走一步的葛尔红》。文中她写道:当一个男人非常优秀时,会有许多女人争先恐后地来做保姆,以服侍伟人日常起居为幸福。而优秀女人就没有这么物美价廉的出路了,能给海明威吃苦头的永远只能是葛尔红这样的女人,美丽聪明独立决绝。阅尽中外名人的情史,女人通常都是被欺负得死去活来还不敢怨尤,寂寂无名地死了一批又一批,好像她们的牺牲如蝼蚁般不值钱,而经受过的伤害也不值一提。葛尔红走了就真的走了,她的冷峻气质与坚强内心,使她无论在战场还是情场都没有沦为弱者。先走一步,把抓狂留给海明威;先走一步,把海明威变成怨夫。爱情的事,历来都是谁先动心谁输,谁先离开谁赢,就算对手是海明威也一样。
婚姻和爱情看起来像是孪生姐妹,长得何其相像,其实这两姐妹有着截然不同的内质。爱情像照相机按下快门前的那一瞬景观,相框里的人都把自己的嘴咧到角度最合适的位置,尽量把自己的眼睛弄成笑眯眯的样式。爱情就是要留在纸片上的东西,是要化妆后定格挂出来的东西。婚姻是取消照相机后的男人和女人随意的面相,谁要是整天咧嘴做出照相状,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还有,成全一个好的情色,需要的是人格上的柔道运动,而海明威一生最擅长和迷恋的却是拳击。所以,指望海明威做成一个合格的好丈夫,无异于试图让狗熊学会开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