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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个背对世界的男人(2)

失恋让塞林格极度不好受,对乌娜和卓别林的恨也让塞林格不好受。多兹尔在他的著作《仇恨的本质》上说,当我们爱别人的时候,就会产生依恋和忠诚的感情。作为这一过程的一部分,我们常常对他们对待我们的行为方式越来越敏感,即便我们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和伤害,可能仍要继续受困于这种情感联系。于是我们的痛苦转移到初级神经系统那里,仇恨便在压力下形成。爱,使我们受困于一种痛苦的关系;痛苦,则制造出与爱交织在一起的恨。还有,男人和女人的亲密关系,往往同时具有爱与恨的成分。性行为,亲密关系,与种族繁衍这一重要的进化需要直接相关,因此总是强烈地刺激着直接负责种族繁衍的初级神经系统。所以,这些关系往往形成强烈的初级感情,比如说喜、怒、哀、乐、恨等等,而且表现得十分猛烈而紧张。情色纠葛,往往让当事者陷入初级神经系统简单二分的思维轨道里。比如说好坏、对错、爱情、敌友,一旦我们碰到直接影响个体生存和种族繁衍的情况,就容易产生这些剧烈而初级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人类所有强烈的感情,其实都是发生在我们的初级神经系统里面。所有在初级神经系统里面发生的情感,都是极容易被触发的,属于生物本能的东西,属于一被招惹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生发出来的情绪反应。养生养德要求我们要忌诸情,让我们遇事不怒、不喜、不悲、不恨,那是一种对于我们自己初级神经系统管辖的很高级的超越,需要的是极见功力的修持。修持是艰难的。人也不是想修持就能修持成的,大量的人类是不能指望得到超越自己的修持的,大量的人类一辈子也修持不了自己,到死都活在情绪的初级神经系统的掌控之中。所以,我们看到大量的情绪激越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火里火气,大喜、大怒、大悲、大恨,把自己的生命和他者的生活搅和得人仰马翻,使活着不能成为一件平静和幸福的事情。

这是一次被拒绝的失败情事。心理学上有一个“被拒创伤”的概念,说的就是被人拒绝之后,我们的心理因焦虑而产生的创痛。人类是一种愿意被接纳的族类,这就意味着被人说“不”是耻辱的。我们的脑海里容纳不了与“不”相关的内容,为达到“不”的要求和避免违犯“不”的惩罚,我们的基因里已渐渐形成对“不”的高度敏感。恋爱的被拒绝是个体生命中极大的“不”被接纳,它因而产生极大的焦虑,焦虑产生了巨大的创伤。塞林格用了很大的努力,去安慰自己那颗失恋的和被拒绝的心灵。

塞林格的第一次婚姻也是失败的。那是1946年,塞林格27岁,他认识了一位叫西尔维亚的年轻姑娘,塞林格和她结婚了。这一次婚姻,塞林格只和几个朋友透露过,他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讯息。西尔维亚是个法国人,做心理医生。当时塞林格和朋友说,他和西尔维亚有着很契合的心灵感应,有的时候当某件事即将发生时,他们在同一时刻就都知道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和西尔维亚的这种心灵相通减弱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西尔维亚要求离婚的时候,他们的婚姻才维持了8个月。

心理学告诉我们,性、爱和幸福形成了感情和行为的一种重要的三角关系。性和爱需要在生理和感情之间产生联系,当这种联系发生的时候,作为结果所产生的喜悦会使人头晕目眩。是的,幸福的抵达,需要性的生理的联结和爱的感情上的联结,这两者缺一不可。这两者缺少了任何一点,都会造成男人和女人情色上的破损,都不会形成达成幸福的稳固的三角形。

塞林格和西尔维亚一见钟情,他们的身体渴望着结合,就是在这种最初的身体结合中产生头晕目眩的喜悦的。喜悦让他们迅疾地进入婚姻,喜悦甚至让他们处处感觉到心有灵犀。尽管这种心有灵犀极有可能是错觉,为什么初陷爱河的时候能够产生这种强烈的幸福感?神经学家沃特对此作出这样的解释:男人和女人的亲密关系,在部分程度上是潜意识地通过各种化学物质和荷尔蒙建立起来的,其中,最重要的似乎是催产素。而催产素本身不会引起喜悦,催产素溶解了神经元之间保存原有体验的联系模式,身体在这种溶解中得到新的体验。男人和女人初陷爱河的时候,能够十分强烈地意识到这种使他们失去身份感和自我控制能力的溶解过程。是的,是这种溶解过程,让强烈的感情生发出来的。但是,这种溶解是有期限的,是短暂的。最要命的是,这种溶解并不意味着亲密关系的建立,亲密关系随着其后男人和女人共同参与的活动而产生。人们在合作中才能互相了解对方,信任和吸引力不仅随着性而产生,还要通过共同的活动。强烈的性爱属于初级神经系统所管辖,而男人和女人相互的合作达成和谐,需要高级神经系统的理性思考所统辖。在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个地方,相爱容易相处难,都是一个真理性的普遍存在。这是因为男人和女人要在高级神经系统的理性思考中达成契合,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是小概率事件。现在我们明白了,塞林格和西尔维亚在高级神经系统配合的爱之间没有达成好的契合。婚后回归于凡庸的生活之中,他们没有达成生命里面结实的亲密关系,没有能力分享彼此内心深处的希望和梦想,甚至如此迅疾地知晓了这种没有达成和不可分享。这是寒凉的事情,他们的分手是必然的。

屡次受挫的塞林格,在这个时候开始试图接近东方的禅宗。当然,他所热爱的写作对他的创伤起到了有效的救助,他把自己的痛苦写在纸上,他把他的疼转嫁给笔下的人物,以便让他们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溜走。生活的磨难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有用的,它们确实可以变成营养其内心的东西,那些痛苦没有白白地被浪费掉。

1950年至1951年,塞林格发生了两件事业上的大事情:一是他的小说《康涅狄格州的威吉利叔叔》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电影的名称被改为《我那愚蠢的心》;一是他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印制完成。塞林格一看到拍好的电影就极不喜欢它,他的文字表达和后来的影像表达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他认为这部电影充斥着肥皂剧的陈词滥调。这种极致的厌恶,让塞林格从此对好莱坞失去了兴趣,以至于多年后,名动世界的塞林格也绝不把自己的小说让好莱坞拍成电影。《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出版,其实并非像我们想象的一帆风顺,当塞林格把它交给第一家出版社的时候,出版社的上司说,这个霍尔顿应该是疯了吧。一家著名的杂志社编辑也不喜欢这个长篇,拒绝把它发表在杂志上。当然,终有有识之人出版了这部伟大的著作,一个叫弗迪曼的出版人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赞赏之心,他说,读上5页,你就到了霍尔顿的脑子里面,几乎就像霍尔顿一样无法逃脱自己的思想。评论界对这部小说褒贬不一,广大的读者却极大地买了塞林格的账,这本书在当时的畅销书榜上停留了30个星期,塞林格接到的信也数量惊人。当然,夸奖小说杰出的评论有很多,批评小说不好的论说也不少。负面说辞最多的是关于书中有那么多叙述那些混蛋们在学校里的事,还说这是一本有可能把孩子们教坏的书。

不少经典的问世,其过程都不是顺利的,甚至还会有一系列被退稿的历史,这样的事例在世界各地都会发生。前两年,小说家麦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2003年,当麦家把用近10年心血写成的小说《暗算》投给上海一家杂志社和东北一家出版社,都被退稿了。在这之前,麦家的另一部小说《解密》命运更惨,退稿的电话和通知加起来有两位数。后来,麦家的小说《暗算》得了茅盾文学奖,如今的麦家早就成为出版商紧盯的对象,他还在腹中的书稿就被出版商以天价提前预订。提及出版过程的辛苦,麦家伤心又伤疼,让他伤疼的是,总会有新人的好作品还在不断地被当成垃圾被出版界埋没。写作者写出好作品,其间的呕心沥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如果再被当成垃圾,那样的伤害是极其残酷的,也是不公平的。但是,世间从来不是狠下心来讲究公平的。这样的不公平肯定还会不停的发生。

让自己的作品引起轰动是所有作家求之不得的事情,塞林格却因此而受不了,他不喜欢受到任何关注。他告诉出版商,他想在这本书以后所有版本上和重印时从书封上撤下自己的照片。他曾经对好友说,这样的效果对他只有一点点喜欢,可是,让他产生更多的是一种狂热的越来越具有使人腐化作用的那么一种东西。他甚至在小说出版前几周乘船去了英国度假。他开始成为知名人物,他当年所在的军校也把他选为杰出校友之一。作为这项荣誉的一部分,塞林格被要求出席学校的一个典礼,塞林格也没有去。事后他给学校写信表示感谢,但在信中他也述说了自己的不安,还说他不喜欢这种公众性的关注。随后,塞林格又低调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九故事》,这是一本具有相当经典价值的小说集,小说一出来也是评说沸腾。但是,塞林格对自己的这些评说看得很少,他说要是他相信自己是个新闻人物的话,就无法工作了。

那一年的秋天,塞林格开始考虑要离开纽约,城市让他住烦了,太乱了,干扰太多了。他不喜欢别人因为他的小说对他的关注,他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处,这样的地方在乡下才能找得到,他在新罕布什尔州一条小河旁边靠近一个叫考尼什的小镇上看中一块地。塞林格买下了90顷,地契上的日期是1953年2月16日,他得到的是一片长满树林的土地,能看到周围一条河的河谷。他还得到了一座小小的有着斜折线房顶的村舍,这个地方跟一般的城市环境离得也够远的了,远得足够使他与世隔绝。考尼什没有银行,没有商店,没有诊所,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营业设施。他自己动手为那座村舍添加御冬设备。在使房屋现代化之前,他只能从附近小溪里提来水做饭洗澡,他在附近的树林里劈柴取暖,这种生活跟《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的生活差不多。霍尔顿的梦想就是买下森林中一间与世隔绝的村舍,让他和他爱的女人莎莉可以远离城市。塞林格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他的“莎莉”。他把这种感情的空缺写在他的小说人物中。他的小说中有一个叫泰迪的人,有人问泰迪“你是不是说你没有感情”?泰迪回答:“要是我有的话,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使用过。”泰迪接着还说:“我看不出来它们有什么好处。”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塞林格开始创作他生命的另一个绝版版本,这个版本的内容就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隐居者。后来有人说,塞林格是故意创造自己的这个传奇的,我想这是一个错觉。这个版本的创造,绝不是塞林格可以有计划按步骤预谋出来的。有计划按步骤预谋出来的,往往不会是一个格外鲜活的人间孤本,往往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荒唐的版本。那样讨厌的版本即使在时间中能不泯灭,也是因为其荒唐性的需要被提示而不泯灭。隐居者塞林格的人间故事,却是一个自身洁净的故事,它因出乎意料不被控制的命运,而被历史善意地流芳百世,塞林格自己其实也没有能力独创一个他自己掌控不了的命运。命运是好玩的,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的走向只有它自己才知道。塞林格哪里想到,正是他自己想要求着的清净,创造了自己最不清净的生命故事。他要求着的清净有多巨大,他生命故事的声响便有多么巨大。最不愿意被窥视的人,最终成了天底下最想被窥视的人。也许,这是历史可爱又有趣的悖论。

在小镇里,塞林格结交的头一批人,是附近的十几岁的少年们。他或许觉得小镇上的人比城里的人淳朴一些,而少男少女又比成人淳朴一些。再者,了解非常年轻人的一些心理,是塞林格小说的一种特殊情结,他愿意多深入他们心中一些。当然,我阅读了不少塞林格的传记,每一本传记的作者都试图卖力告诉他的读者,他笔下的传主塞林格是一个喜欢十八九岁少女的成年男人。塞林格的经历还真说明了这一点,他是不是想在涉世未深的少女里面找到一个属于他的“莎莉”?

塞林格和年轻人很有耐心地聊天,他甚至还送那些女孩子们去附近学院里跳舞,他很快就成为许多十几岁少年们高中生活和社会活动中的常客。一个叫雪莉的女孩子这样评价塞林格:除了他从来不像我们其余人那样经常做傻事以外,他就像我们这帮人中的一个。有一次雪莉还问塞林格能不能接受她的采访,因为她想为班级里的报纸写点东西。塞林格愉快地接受了雪莉的采访,他说了很多他个人的有趣经历。他回答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有点是他自传性质的小说,他还说他跟书中的那个少年很接近。没想到,雪莉的那篇采访发表在新罕布什尔的日报上,而不是塞林格所预料的是在雪莉的校报上。雪莉还在报上表扬塞林格平易近人,长得像个外国人。文章见报后,雪莉这一次却没有感到塞林格的“平易近人”。塞林格很生雪莉的气,认为她出卖了他。这件事甚至让塞林格跟几个月来试图与之做朋友的小镇少年们完全隔绝了联系。他后来再也没有跟他们交往过,有一次少年们坐了一辆车去塞林格家,他装作自己不在家。这件事不久,塞林格在自己房间周围建起了一道高墙。这是塞林格成名之后唯一的一次被采访,却是以如此不愉快的结局收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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