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且冬暖夏凉。
她们可能都已经疏于去想,她们已在一起走过了数个夏天。
小俏第一次见到可可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底下,空荡荡的操场边,可可梳着童花头,刘海儿却是倔强地卷着,怎么梳都不服帖,五官都散得很开,长得很坚硬,惟独眉毛细细弯弯像彩虹一般,她不好看,看上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们俩被老师排在了同桌,可可对小俏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扎辫子的橡皮筋真好看,能借给我吗?”
小俏就真的把小辫子上新买的粉色橡皮筋拆下来给了可可,看着她把自己拳曲的头发勉强地扎成一个并不好看的辫子,到处蹦蹦跳跳地跟新同学说话,而小俏自己则披散了一天的头发,要不停地用手把刘海儿弄到耳朵后面,并且对那个陌生的夏天感到恐惧。
那是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第二个夏初的时候,她们约好跟沈涵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风很和煦,两个女孩子都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裙子,可可的是一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而小俏的则是一条粉红色的esprit,那个时候,一条esprit的裙子在女孩子中间是多么的稀奇。小俏跟可可一起去学校的卫生间的时候,可可说:“你的裙子漂亮,给我穿穿看好吗?”然后小俏就靠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跟可可换了裙子,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骑着自行车沿着新闸路去人民广场,风从柔软的裙子底下灌进她的身体里,可可骑车在她的前面,小俏就看到可可穿着白色的短袖羊毛衫和粉色的裙子,头发在风里面散开来。
第三个夏天,做完了考试前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小俏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拎着可可的书包去找她一起回家,走廊里面的窗户全部都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异常潮湿又温暖的风,小俏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刚想招呼在操场的单杠边上晒太阳的可可,却看见,可可正搂着沈涵的脖子,靠在单杠生了锈的架子边上,小俏慢慢地顺着窗台蹲下了身体。教学楼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小俏居然在夏天的时候也感到冷。之后她慢慢地走回到教室里,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可可回来,那天她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又下了一阵快速消逝的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可可才回来,并不理睬小俏,只是趴在桌子上面哭,哭到外面彻底黑暗,成片成片的房子里面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她们才各自背着书包,沿着楼梯往下走,虽然肩并着肩,但是闭口不说话。
但是小俏就是离不开可可,有种东西把她牢固地和可可粘在一起,她总是在拿不定主意中午饭是吃荠菜年糕还是吃馄饨的时候把决定权扔给可可。在学校里面逃课,或是上课传纸条之类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可可会替她挡下来,在校门口遇见莫名其妙的小流氓骚扰,而有可可在,与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任何的麻烦发生过。
有的时候,小俏甚至会忌妒可可跟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不喜欢可可在中午的时候跑去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吃午饭,她讨厌可可在其他女孩子的面前也笑得那么放肆和快乐,讨厌有第三个人挤进她们的友情之中,分享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小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可可发脾气,故意跟她吵架,故意不理睬她,看可可背着书包踢踏着鞋子跟在她的后面,故意不理她,惹她生气,然后等着她自己跑上来用一根棒头糖讨好她,又粘在她的身旁。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最初的友情,总是如同爱情一般,纠缠不清、忌妒和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小俏多么地想离开。
她迅速地辞去了比萨店的兼职工作,数了数自己的存款,一小笔的数额已经足够让她去外地好好地玩一玩,她这时候是多么地想离开上海,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待上几天,住干净的小旅店,清晨爬起来,四处走走,就一个人,没有可可,没有沈涵,亦没有丁城城,没有过去的无数个夏天。
小俏惧怕的只是再次在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丁城城和可可。
小俏现在想去旅行的地方是厦门,她在网上看到,那里会有尖叫的孔雀飞过头顶,鼓浪屿安静且明亮,如果正巧碰到下雨,游人很稀少,就异常的宁静,而花五十块钱就可以租到干净的小旅馆,有独立的卫生间,看得到大海。小俏在辞职后的几天里,就把自己闷在家里上各种旅游信息网,看到一张图片,一个洁白的浴缸,临窗看出去就是宁静的泛着绿色的大海,小俏就想去那里,背一只大大的big pack,里面塞进换洗的衣服,坐在充满陌生人的火车里面,膝盖上铺一条旧的碎花棉裙子,这是她在书里面见过的情节,她一直向往那样,一个人,离开。
她打算第二天就去买火车票,把钱装进了信封放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晚上的睡梦里面,小俏又看到那个匆促地迈进地铁隧道的男人,她恍惚不安,在剧烈的心跳中被惊醒,她居然看到那个跳进地铁隧道的人,穿着湖水绿的裙子,变成了可可,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湿的一大片,鼻涕和眼泪沾在一起,弄糊了她的脸。
这几天里,可可明显地感到小俏在疏远她,在电话里面变得无话可说,也索然无味,小俏的心不在焉让可可感到疑惑,可可不快乐。这些天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小俏说,可是拨过去电话的时候,她丝毫得不到小俏的回应,她只能够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吞回自己的肚子里。妈妈已经动完了手术,很顺利,在医院里面再住上~个礼拜就可以回家休息了。可是小俏的这种刻意疏远让可可很焦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越发感到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孩子和她之间,隔着野蛮的年轻的车流,可可怎么也够不到她,离她越来越远,车喇叭声却是越来越响。
可可后来又去找过沈涵几次,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她这几天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其实与她无关,只是对于那个自杀的男人,优雅而匆促的身影,她始终无法忘却罢了,而且与那个人有关的人是沈涵,沈涵是她过去也曾经如此爱着的一个人。但是可可不敢敲门,怕惊扰了沈涵的外婆,只是坐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面等着,几次都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回走,经过她和小俏还有沈涵过去的学校,门口的紫藤依然长着茂密的绿色叶子,整个操场都空无一人,她抓着铁栅栏往里面张望了一会儿,生了锈的单杠还在,可是煤渣跑道已经成了橘红色的塑胶跑道。
而丁城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可在正好无聊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耗费着整个下午,他们就坐在丁城城小阁楼的地板上面,听听音乐,有的时候可可就在他的凉席上睡着,一睡就是整个傍晚,再汗涔涔地醒过来,恍惚地好像已经睡过了一整个夏天。但可可不喜欢丁城城,她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谎言,他善良又喜欢欺骗,勇敢又踯躅不前,这些矛盾令可可迷恋,而且丁城城的出现的确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他执意说他曾经多次在梦里面,看见可可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可可觉得他连当面撒谎的时候,表情都是善良和认真的。
因为有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男朋友,大维的面孔越来越远去,终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到达的梦,她再也没有去过U2酒吧,也远离了那些跟大维在一起时听的音乐,她要把过去的一年都抹去,从上一个夏天到这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