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结巴子板起脸,干咳一声,几个丫头钻出大丫头睡房,不再叽叽咕咕,只有二丫头嘴里的冰块,咯咯咯咯格外刺耳。多少天的辛苦,多少天的憋闷一起爆炸,结巴子横她一眼,二丫头走进一步,把嘴里的冰块咬得更响。结巴子褪掉一只鞋,冷不丁,朝二丫头劈脸砸去。几个小丫头像一袋土豆倒地,哗啦散开。二丫头嘴里的冰块变红,仰起脸,迎着鞋底,瞪住结巴子,纹丝不动。结巴子丢下鞋,木’愣着脸,火气退潮,眼光游移不定。二丫头冷笑说:我心火大,吃冰才能压下去。结巴子穿上鞋,走到桌边,问:你想想怎样?二丫头把冰块抵在门齿之间,慢慢吸吮一会说:丢人现眼,死了好。结巴子舒出一口长气,全身泄了力气,挥挥手,让丫头们离去。春风吹过,满树桃花,满院水红。大丫头脸上有了人色,走路时,两腿不再打晃。花凋村上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结巴子下地回来重操旧业,篾活再次兴旺起来。春耕时节,结巴子召集六个丫头,开了个家庭会,他说,大丫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身子还虚弱,不能出门,不能下地做重活,谁说闲话,谁给她小鞋穿,谁就滚出这个家门。几个妹妹见大姐能吃能喝,不下地,心里嫉恨,不是比鸡骂狗,就是给她冷言冷语冷脸色。她不还嘴,不记仇,低头等她们说厌骂够。她每天早起,一件大夹袍披在身上,顾不上梳洗,做了早饭,清扫猪圈后院,等到妹妹下地,不是缝补浆洗,就是编篾活,没有一刻歇息。
阴雨连绵,头一天放晴,花凋来了两个拔牙的,一男一女,白天是医生护士,晚上是夫妻。那男人衣瘦人小,两脚稀泥,头毛蓬乱,脸像一块牛肉,没烧熟,青灰中露出几根血丝丝。那女人长相粗,腰长,屁股生得低,背面看,站像坐一样。护士手摇铜铃,大声喊:各位父老乡亲,陈明朗牙医送医上门,技术高超,价钱便宜。医生接着叫:拔病牙、虫牙、火牙、蛀牙、烂牙根,上麻药,不痛不痒。俩人绕花凋叫喊一圈,小帐篷支在结巴子家东墙边上。女人将地上铺块塑料布,摆出小方凳小锤长镊蟹爪钳,还有一把细麻线。
男人拿出红红绿绿七八个药水小瓶,白大褂往身上一罩,外加一副平光眼镜,立马像个牙医。大人小孩,里外围两圈,只看热闹,没有人拔牙。俩人连哄带骗,说得白沫直淌,就是没有人敢去试一下。
二丫头推开东厢房后窗,见人多,想逞能,伸头问那男人:拿牙的,拿一颗牙多少钱?
有人问价,那男人过分激动,恨不得叫她一声亲妈。他仰头看见二丫头,荷叶边大嘴咧开,又忙笑,又忙说:加麻药,两块钱一颗虫牙。万事开头难,头一桩生意,我收半价,一块钱。
二丫头半截身子探出窗口,说:大家听着,他收半价,谁也不许变卦!
二丫头跑进堂屋,找到锅屋,拽住四丫头说:外面闹翻天了,你还躲在这里做啥?修理弹弓?走,我领你去,把你那半个牙根拔出来,免得经常生疼,价钱我讲好了,拔牙的等你去呢。
四丫头听见拔牙根,吓得脸色煞白。她缩回手,退一步说:我怕疼,我不去。
哟,吓成这样子,不拔拉倒,都怪我多事!
四丫头一笑说:你不要拿话激我,你叫大姐去拔,她有两颗智齿,东倒西歪的,吃菜就塞牙缝子。
我就是为了她那两颗牙,好话说了一箩筐,死拉活拽,她就是不肯出门见人。
叫拔牙的进来拔。
人家摊子设在外面,你出去叫他进来,也许你脸大。
那还不容易,生意人哪有不肯赚钱的?四丫头蹿出前门,拐到东墙边,拨开看热闹的人,那男人一扬头,两人照面,四丫头脸一红,愣在那里,嘿嘿一笑。
那男人说:这么高,这么高了……
四丫头像晕车一样,懵懵怔怔走进小帐篷,那男人扶她坐到方凳上,两手捧起她两腮,分开她嘴唇,他的手白嫩,柔软,没有骨头一样。没有人这么摸过她脸,没人这么拨开她嘴唇,没有人对她说话这么温柔。他的声音小又苍哑,像才睡醒:好,嘴张开,张开,有半个断牙根,疼不疼?痛就皱一下眉头。四丫头张大嘴,不能回话,他的嘴就在她的脸边,丝丝缕缕冒热气。他一手捧住她脸,一个指头伸进她嘴里,冲她耳朵眼里说:打麻药,不疼,蚊子咬的一样。张大嘴,张大嘴,好——拽出来了——你看,牙根都黑了。四丫头瞟一眼牙根,觉得少了半边脸,用手一摸,半边脸还在,只是像摸了别人的屁股一样木愣。他五指翘成兰花,捏个团棉球塞到她嘴里,轻声说:咬住。
二丫头风风火火跑过来,那护士架出了四丫头。四丫头扭头冲那男人一笑,那男也一笑,跟着点点头。二丫头从那女护士手里接过四丫头胳膊,虎下脸问那女人:怎么回事?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没等那女护士开口,大枝子抢前说:我的天,这个拿牙的可真神了,拽出半寸长的一个烂牙根,四丫头硬是没皱一下眉头!毛蛋妈说:他会催眠术,四丫头一进帐篷,就像得了梦游症,晕晕忽忽。大枝子又说:说不定他与你家四丫头认识在先,说不定有交情,你看他二人见面,像个老朋友。二丫头挖挖四丫头胳膊,小声问:你不要装疯卖傻的,以前你见过他吗?什么时候?家里人怎么都不知道?去年天子集逢庙会?还是前年……除了赶庙会,你没出过门呀?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瞧我不抽他筋扒他皮。四丫头连连摇摇头,嘴含棉花说不出话。那护士跟在后面,喊了一声:两位大姐,陈明朗医师与你讲好半价一块钱。二丫头递给那女人五毛钱,那女人不接,二丫头说:这钱咬你手呀,你不要?那女人说:不够一块。二丫头冷脸说:你这女人真不会算账,拿脚丫子也能数出来一颗牙一块,半个牙根,我给你五毛,算你占了个大便宜!那女人还要讲价还价,二丫头暗下拧了一下四丫头腰上的肉,四丫头嗷嗷直叫。二丫头变了脸,指着那女人大声说:拔个牙这么疼,你们用的是不是假麻药?谁还敢来找你们拔牙呀!那女人急忙截住话头,满脸堆笑说:小大姐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要把人都吓跑了。这钱就不收了,今天我们走不了,还得借你家屋顶过一夜……说话间,那女人见一个老头问四丫头疼不疼?她一把拉住那老头高声亮语,一个声叫喊:父老乡亲们,看一看,陈明朗医师的手艺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大爷你里面请,里面请,我保你不疼不痒……
谁也没想到花凋有这么多虫牙烂牙断牙火牙,整整两天,那男人拔掉了一百二十颗,其中有十颗好牙为误拔。那女人将一碗带血带肉的病牙放到结巴子家门口,让人观看,看得人无不咂嘴摇头,恶心那些才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东西。
连着两个晚上,花凋村有近百人睡不着觉,有人脸肿腮胀,有人嘴含棉花哼到天亮。第三天半夜,一阵大雨过后,拔牙的女人敲开了结巴子的堂屋睡房门,结巴子一脸惊色,嘴巴乱张说不出话。那女人冷下脸问:数数你家丫头可够数?结巴子前屋后屋走一遍,回头对拔牙的女人说:少少一个个,你你男男人呢?那女人没出声,拎出铺盖卷,扬起头看看桃树,看看桃树上的天光说:我走了,这事不要张扬,也许还有救。有人问起,就说你家丫头跟我们学徒去了。结巴子扣了棉袄,紧紧勒腰,跟到门外,将一件蓑衣披到那女人身上,说:我我俩俩一起找找……那女人说:他们有心避开我们,找不到的。结巴子跟到藕塘边上,抢前一步问那女人:等天亮亮,吃吃了吃了早饭饭再走走?那女人叹气:我哪里吃得下,心要急烂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眼巴巴等我们挣钱买米买面带回去呢。结巴子扑通跪下,那女人拦住说:你回去吧,这事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结巴子说:人心心都是肉肉做做的,我知知道道……那女人流出眼泪,将蓑衣还给他,折身就走。结巴子拎着蓑衣,愣在那里,东张西望,道观里有烛火,一晃一闪,他朝道观走去,两腿像鹤,一曲一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天一早,花凋村大人孩子谁还不知道。快起来,四丫头跟拔牙的男人跑掉了!五丫头捏了捏白桃的鼻尖,白桃哼一声,背过脸,接着睡一会,咕噜坐起来问:什么,四姐跟拔牙的跑掉了?大大可知道?六丫头说:他陪那拔牙的女人找去了。二丫头像个老妖婆子,两眼一睁一闭,看透了阴间阳世一样,压低嗓门说:我就知道,祸不单行。白桃问:还有什么祸事?二丫头神神秘秘一笑说:你看那棵桃树。你们忘了,两个月前,那天晚间两棵桃树还一样鲜红,第二天清早,不是一棵树上光秃秃,花落满地吗?六丫头抢过话头,争着回忆:对对,左手边那棵树好好的,一朵花也没落。夜里没刮风没下雨,就是有风有雨,也不能只刮掉一棵树上的花呀。二丫头拖长腔调说:这就是妖气。你们等着,好戏还在后头呢。小白桃问:什么好戏?什么妖气?二丫头说:你问大姐,她知道,她叫你去呢。小白桃披上夹袄,走进堂屋,两头房里都有灯亮,大大的睡房没有人,房门敞开。小白桃哆哆嗦嗦推大姐的房门,见了鬼怪一样,两腿一软,坐到门坎上。
油灯像鬼火,一跳一闪,大丫头敞胸露怀,跪在床上,双手抓住擀面杖,在鼓起来的肚子上擀来擀去。大丫头龇牙咧嘴,一脸汗珠,两眼血丝。白桃说:大姐,四姐跟那个拔牙的跑了。
大姐放下手里的擀面杖,捋掉粘在脸上的头毛,套上大夹袄,站起来,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她拉起小白桃,摸摸她头说:我知道了。记住,不要乱说?小白桃靠近她,闻到一股汗馊气奶腥味,想吐,她忍住,点了点头,退出堂屋门口。大姐跟到院子里,雨过天晴j满院星光垂地,她站在桃树下,两手掐在后腰上,挺起肚子,硬着腰杆,在两棵桃树问走动。小白桃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妈,拉住大姐的手,眼泪哗哗流出来。大姐拍拍她头说:明早你去道观把大大叫回家。白桃问:大大去那里做啥?大丫头说:没事,你去睡觉吧。白桃问:你不睡?大丫头一笑,走回睡房,梳洗打扮好,坐到天亮,拎起蓝布包裹走出了家门。太阳从她的背后往前照,身子镶出一圈金边。她低下头,露出一段后颈脖,雪白粉嫩,小白桃跟在她身后,盯住她后颈,叫大姐。她回过头,太阳光白花花照到脸上,她拿手去遮,泪水哗哗流下来。二丫头靠在前门口,朝天看,冲地骂:人没脸,树没皮,你还有脸出门丢人现眼。
大丫头回过头,低声说:我去东刘集,把两块布料退还刘有贵。
二丫头歪嘴一笑,说得阴阳怪气:井没盖盖子,河也没干底,不要回来弄脏家门了。
二姐,这个家要败了,你不要再闹了。五丫头说。
大姐,你回来,你走也得等大大回来再走?六丫头去追,二丫头一把拉住她:这个家早败早好。你看看,都出了些什么人物?一个结巴、一个瘸腿、一个私奔、一个在家里养杂种、一个活活烧死了。作孽,一定是前世作的孽。
这个家就败在你这张乌鸦嘴上。六丫头甩开二丫头的手。
大丫头穿过石桥,沿藕塘,路过道观,老姑子站在门口,冲她点头微笑。大丫头停在路口,吸口长气,回头说:小白桃,不要再跟了。你对大大说,不要挂记我,我不回来了。
你去哪?小白桃仰头问。
远处亲戚家。你回去吧,猪还没喂呢。大姐弯下腰,很吃力,替白桃扣好鞋襻,蓝布包裹掉到地上,小白桃捡起来,掸掉灰,递给她。她转身往前走,阳光一闪,从她身前转到背后,她扬起头,老姑子已经不在道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