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件事情发生在“文化大革命”结尾处,这事情有趣,大约是在1973年,省革委主任原是京城唱戏的,他灵机一动,给党送了一份厚礼:全省样板戏调演。各市各县上百个专业剧团,选出八九家,一家唱一出,7月1日起,在省城大剧院连演七天。县革委会主任吴卫东,年轻人,上台不久,只瞄了文件一眼,心里就有了草图。他知道怎样抓住机会,怎样在省城大出风头。电话里,吴主任问县文化局刘局长:老刘呀,你可知道哪个公社最穷最偏远?刘局长说:这还要问,谁不知道天子集公社,是个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穷地方。吴主任一笑,电流声吱吱响到刘局长的耳朵里,他问:你笑什么?吴主任说:你去找文工团老李,你俩明早动身,坐我的吉普车,去那个兔子不去拉屎,鸟不生蛋的公社,找一个兔子不拉屎,鸟不去生蛋的大队,给我排一出《红灯记》。你哼哈什么,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给你一个半月时间,你给我排一出《红灯记》,花费多少,实报实销。你记住,保密,一星半点泄露到外县去,我给你党籍处分!你拿笔记下来,一个大队,只限一个大队,演员要农民,要清一色贫下中农,唱得要比县剧团的好。刘局长放下电话,擦擦心口窝的冷汗,找到文工团老李。老李不老,是个女的,县剧团当家老旦,虽说个子小巧,脸娇嫩好看,熟人同事还是叫她老李。刘局长说:我真是想不通,你这模样,怎么叫你老李?老李一笑,脸上嫩肉变成桃红,静一会,又变白,像击鼓传花,迅速花开花落,刘局长看出了神,一笑说:我看吴主任疯了,老农民要是能演好《红灯记》,毛主席做梦也会鼓掌的。老李说:吴主任有做官天才,他要的就是这效果。刘局长说:我怕圆不了他的天才梦。老李看看刘局长,刘局长看老李,两人无端笑起来。
刘局长与老李到了天子集公社,没等刘局长开口,公社的汪主任说,他清早接到县委吴主任电话,要他把这事当成了头等大事,亲自抓。他丢下手头工作,打好了铺盖卷,上车就走。吉普车一蹦三跳,走村串户,查看十几个大队,上百个青年男女,老李与刘局长还是觉得不满意。汪主任急得三四天茶饭不香,老李玩笑说:我看你这个公社主任是做不成了。汪主任摆摆手:你这话是外行,你俩不能拿县剧团的水平跟我们乡下比,我们唱的不是戏,是心,是一颗贫下中农忠于党、热爱毛主席的心。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没有老虎,猴子为王。我们是独一份,不比也能进省城参加调演,演得好坏都能引起轰动。老李拍手大笑说:又是一个天才。我发现,凡是做主任书记局长的,都是革命的警犬,嗅觉灵敏,都是投机倒把的天才,悟性是一流的。刘局长连连摆手,老李说:你也不能除外,要不怎么能当上局长呢。刘局长苦笑,汪主任说:这话只对了一半,另一半是苦干。老李说:书归正传,矮子里挑将军,我们还要看哪个大队?刘局长脱口说:去花凋。汪主任一拍大腿:行,花凋出鱼出藕。老李说:你累疯了,说什么疯话?产鱼出藕与唱戏何干?汪主任说:这话又是外行了。那地方水多,有南湖、沫河,还有个大藕塘。有水滋润的地方,人就鲜灵,人鲜灵,嗓音多半也鲜灵。老李格格笑起来:我看这一带人黑脸皮糙,能唱几句拉魂腔的,更是歪瓜瘪枣,没有一个像样的人物,花凋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汪主任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去了不就现原形了。刘局长说:上路吧。汪主任说:花凋大队包括三个村,安子口,公主坟,还有花凋自个。原来的大队长犯了经济罪,大队移到公主坟,刘兰香是大队长,我们去找她。老李说:这一带穷得叮叮当当,村民人名倒有点宫廷脂粉气味。刘局长说:我倒觉得有古墓里的死气。
你俩说得都沾一点边。司机小张一拍方向盘:我就是天子集人,这一带的故事(学李铁梅唱腔)千车载不尽,万船也装不完。老李催他快说,小张大大咧咧一笑说:我总结出两大类,一类是男欢女爱,奸臣害忠良;一类是神仙鬼怪,因果丰目报。
你给我们讲一类,啊,讲一类。
你两个把耳朵拉长,听我从头说起。从前,在从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个千岛国,盛产珊瑚珍珠,邻国人眼红,海盗时常来抢。有一年,两个小国联手侵犯,千岛国太子与驸马爷率水兵迎战,两人双双战死,千岛国落两国之手。两个国王逼迫太妃与公主改嫁,太妃说:天子生性爱热闹,你把这里的海湾填平,建个集市,我就嫁给你。公主说:驸马爷生前爱打猎,你把这里的海湾填平,建座森林,我就嫁给你。两个国王一一照办,成亲那晚,太妃与公主纷纷投海自杀。这事感动了西天王母娘娘,她让大海变成了桑田大平原,建了个天子集,建了个驸马林,用白珊瑚修了一座公主坟,用红珊瑚建了一座香妃观……
小张,你不能讲这些封建迷信的旧故事。汪主任听过几十遍,嫌烦,假装正经,阻止往下讲。老李哪肯罢休,要不是行车不便,她能给小张跪下来。接下来,一路颠簸,一路传奇,直到吉普车停在公主坟不远处,小张口干舌燥,说:才下过雨,路又窄又滑,车子进不了村,下来走吧。
汪主任一行四人,中午时分走进村。大队长刘兰香,四十多岁,是寡妇,她眼尖嘴快,手脚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几人吃了中饭,各小队长已经把一群青年男女集合起来。场地设在大仓库里,第一个女孩被老李一眼看中,她只唱了一句,老李说:黄秀娥,这里有剧本,你拿去看吧。
我不识字。
找个识字的念给你听。
黄秀娥慌慌张张跑出门,又慌慌张张跑回来:老李同志,话不瞒你说,俺嗓子粗,像只老公鸭,唱不了李铁梅。
刘局长反问:谁说你唱李铁梅了?你唱李奶奶。
那就好,她跑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我哥去我舅舅家,后天才能回来。
大家听不懂,黄秀娥又解释:我哥哥是金嗓子,比谁唱的都好,不信你们问问。她指了指周围看热闹的人。
老李说:等他回来,你带他来见我们。他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天狗。大号叫黄秀枝。
怎么像个女人名字。你去吧。下一个。
安子口的新媳妇,叫陈贵枝,躲在婆婆的身后,话没出口,脸烫得像刚出锅的红芋头。她吞吞吐吐说不成一句整话:俺不……会京戏,俺娘家,唱过拉魂腔。
你唱段拉魂腔给我听听也成。老李说。
唱革命样板戏,是革命任务,你不能忸怩作态。你们大队长说,庄里庄外,就数你嗓子好,快唱给老李听听。汪主任分管政审,性急,爱管闲事,老李说他是观世音,哪里有难哪里现身。陈贵枝还是推三推四不肯唱,汪主任恨不得掰开她嘴,把词曲一字一句掏出来。他站起来,老虎样吼一声,粗声问:你到底唱不唱?!
陈贵枝浑身一颤,赶忙说唱。她捏着小嗓子,唱了段拉魂腔,又拿假嗓子,跟着老李学唱几句京戏。老李说:你唱李铁梅有点勉强,唱红莲还可以。当家的,你说呢?
刘局长正在发呆,老李拿剧本打他的手,他一惊,哦了一声,说:她哪里能唱李铁梅!
陈贵枝的婆婆拽了拽儿媳妇的褂襟,小声说:你先应下来,就说回家跟话匣子里学。不要在这里磨蹭时光,里里外外一大堆杂活等着你去做呢。
汪主任虎下脸,说:哎,大娘,你这就不对了。私人活再多再急,也抵不上唱样板戏重要呀。陈贵枝,你去家卷铺盖,从今起,吃住在这里,才能专心学唱样板戏。下一个。
汪主任你别虎脸给我看,我儿子在外头当兵,我们是军属,自然不会拖党的后腿;只是,我家就她一个整劳力,工分挣得比一个男劳力还要多。
老奶奶,你说话直爽些。按男劳动力,风雨无阻,一天给你媳妇十分工。这下你要笑掉你那两颗老门牙了吧?瞧你那满嘴黄牙!下一个,公主坟的白显娥。
几个女孩子把一个红褂子绿裤子的小丫头推进来,老李问:白显娥,你唱一段我听听?
我唱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
不好,我们不要女扮男装。
我唱李奶奶,说红灯。
李奶奶也有人唱了。你会不会唱李铁梅的段子?
白显娥点头,后退一步,两手合在小肚上,清了嗓门,牛犊子一声,莽撞唱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走腔跑调,土得往下掉渣渣。老李没憋住,一口茶喷到刘兰香身上,刘兰香又忙擦身上茶水,又忙着笑,满屋男女笑得像风中芦苇,前仰后弯,东倒西歪。白显娥想补救,接着又唱一句,汪主任蹿起来,两手往屁股上一拍,说:我的个妈,你不要再唱了。白显娥全身僵住,东张西望看一会,脸一摔,不慌不忙走出大门,大家反而被她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