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不起,我发烧,吐得昏天黑地的,糊里糊涂大半天,一睁眼,看见你和那个孩子……小吴停话没说了,头一勾,翻肠倒肚,吐半晌,什么也没吐出来。
二丫头一手拍打他后背,一手摸他脑门说:比我手心还凉,没发烧。
烧过头了,反而浑身害冷。
受了风寒,喝点姜汤,出身热汗就好了。
我心里焦干,想喝口凉水。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递了几个来回,不客气,也不生分见外,二丫头将一只水桶提到小吴嘴边。小吴勾头含出一口水,扬起头,漱了嘴,又喝了几口,扒在桶上,闭眼喘一会粗气,抬起头,两眼微红,脸上没有人气。二丫头看到自己的小影子在他的黑眼珠子里,米粒大小,光鲜明亮,她一笑,低头说:我脸上有画,你看什么?
其实你这人嘴狠心眼好。小吴又伸出吐出一口黄,脖子一软,头耷拉到肩上。
你这人真会娇惯自己,针尖大的病,装出得比天还大的模样。
我妈也这样说我。
二姨,这人绕弯子叫你妈呢。
小吴噗嗤一笑,鼻涕喷到桶里。
你躲在我身后做什么?你不是要看拖拉机吗?小等说得对,你这人也真脏。二丫头泼了两桶水,挑起空桶,朝井台走去。小等拉住她的褂襟,撖几下,等她瞅住他脸,他才说话:这人不好,他糟蹋一桶水,害你白费力气。
二丫头空出一只手,扭住小等的耳朵,逗他说:我看这人好,我愿意为他白费力气。
小等站住不走,二丫头不理,往前走了一段,见小等还站在那里,她折回来,放下水桶,把他搂在怀里,亲他鼻子,逗他说笑。小等两眼通红,一脸雪青,猛地推开她,边叫边跑:这个人不好,不好,就是不好!二丫头看着小等小球样滚远,格格笑起来。
大队长招呼四个小伙子搬行李,有人问搬到哪里去,大队长的眼在小夏与小吴之间权衡了一会,最后投向小夏:你们可想在一起吃饭?俩人一齐点头。大队长又说:藕塘东北边,大队部会议室,三间屋两头房,你俩一人住一头,方便吗?俩人又一齐点头,大队长两只小圆眼里飞出火星加欢笑,他说: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
什么喜事,让你这样高兴?二丫头挑着满满两桶水绕到小吴面前,放慢脚步,扭头去问大队长。大队长见水起意,拉住水挑说:天芳,这挑子水送到会议室好不好?
不好。我上辈子又不欠他们。二丫头腰身一扭,小扁担咯吱咯吱,一路风摆杨柳。大队长紧追两步,拽住一只桶绳,说:按大道理,他俩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该照顾。按小道理,进村是客,我们也该帮忙。你把水送去,我给你记五分工。
我才不希罕五分工呢。你叫他俩替我担一挑水,我给十工分。
小夏一边说:大队长,不要麻烦她了,米面油盐我都带来一点应急,煤油炉钢精锅我也有,麻烦你借只水桶,我会打水,家常小事,哪有学不会的道理。
大队长受了感动,像欢迎新党员,新战友,双手握住小夏的双手,抖了又抖。
晚饭摆上桌,小等躲到床底下,千哄万劝,不肯爬出来。二丫头拿棍去捅,小等说:你骂他是孬种软蛋草包大狗熊,我就爬出来吃饭。二丫头心里咯噔一下,头伸进床底问:谁?骂谁?小等躲到大床里面的黑影里,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二丫头说:你人小鬼大,我知道什么?小等尖叫说:你心里明镜一般亮,你知道!
俩人一里一外,僵持一会,二丫头软了心肠,骂一句:那学生是个大草包狗熊软蛋。小等说:那不行,你骂他是个病死鬼,狗不吃的病死鬼。二丫头一把扯出小等,甩手一巴掌,铁青脸说:你俩前世有仇,还是这世有恨?你咒他做什么?小等脸上显出三个红指印,他憋住眼泪,瞪她一眼,嫌不够,揉了揉,又瞪一眼,狠声问:少废话,你骂不骂?二丫头也来了气,大叫一声:我不骂。小等又去钻床底,动作太猛,额头撞到床框上,二丫头哎哟一声,抱住小等,见他额头有血瘤,又舔又吹,眼泪哗哗往下掉。小等没哭没叫,憋住劲往外挣,她搂得紧,急忙说:好,乖孩子,我骂他,我骂他是病死鬼,狗不吃的病死鬼……骂到狠处,她心里寒噤,口舌僵硬。她推开小等,生气说:眼珠子大的孩子,心肠这么狠毒!小等得意忘形,一个猴跳,两手攀住她的脖颈,两腿盘在她身上,亲了她脸,又亲她嘴,一个晚上与她亲热不够。
五、丫头说:这孩子,鬼迷心窍,平白无故,咒骂人家学生做什么?六丫头说:这孩子真阴毒,恨人能恨出个窟窿。
米饭也堵不住你俩的嘴。二丫头一肚肠邪火发到了两个妹妹头上,俩人不敢还嘴,也不肯不善罢甘休,交换了眼色,照常吃喝,照常议论:城里人名字就是好听,女的叫吴语星,男的叫夏和平。是男的叫吴语星,女的叫夏和平。小六子,你可看见,那男的坐门口吹铁笛子,女的忙着扫地,又忙刷洗。城里人就是开通,男女同吃同住,一个屋顶下面,也不避讳。也许今后能成两口子。俩人正说得眉飞色舞,二丫头嘲笑一声,俩人朝她望去。二丫头一眼斜了两张脸,咬牙说道:城里人这,城里人那,不知道你俩可闻到,城里人放屁可是香的?
桌底下,俩人碰了碰腿,踩了踩脚尖,长一声,短一声,格格笑起来。
白桃放下碗,稀饭溅到桌子上,她呸了一声,说:井底的蛤蟆。
双胞胎姐妹抓住白桃的话茬,比鸡骂狗,像说对口词,一句接一句:我们是井底蛤蟆,只想往上蹦,可惜,没那命,蹦不出去,反倒跌断了脊梁骨。我们是没见过天,没登过大戏台,没上过报纸,没勾引过城里男人。你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你爬多高,摔多响。你大白天做梦。
白桃气怒攻心,满脸火烧,瞪住她俩,说不出话。二丫头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够了,你俩软欺硬怕,见到恶人叫大大。我骂,你俩缩头缩脑装龟孙子,白桃只说一句,你俩骂了一箩筐。她爬得高,摔得响,倒也爬过高,摔过响,你们呢?一辈子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算是白活了。她勾引城里人有啥不好?城里人有文化,有见识,懂得多的,就是招人喜欢。你们有本事,也勾引一个给我看看?她喜欢城里人,是她有觉悟,人家不喜欢她,是他们势力,不懂得她的好处,也是没有缘分,这事没有错对。
白桃大吃一惊,二姐吃错了药?还是脱胎换了骨头?二姐年过三十,外人不来提亲,家人不去托媒婆,她失去耐性,放弃了自己,全心全意侍候小等。这几年,她不打扮,不约束举止言行,想笑就笑,想说就说,脾气越来越大。对男人,她不像姑娘,羞涩,痴迷;也不像媳妇,直接又实际。除了对小等百依百顺,她从不拿正眼看人,几个妹妹简直就是她眼中钉,肉中刺,她已经不会说通情达理的话。白桃百思不得其解,是二姐一时高兴,心血来潮,还是头脑有了毛病。
双胞胎姐妹,嘴上不敢说,心里恨得要命,俩人在桌底下,做了几个小动作,桌上说得更自在,吃得更欢,把二姐的话当成下饭的小菜。五丫头吱溜溜吸尽碗里稀饭,抬头说:今晚该白桃刷锅洗碗,我们去学生那里听吹笛子。
他病成那样还能吹笛子?二丫头脸上怒气消退,话也软下来。
另一个来了精神,咕噜咽下芋头,空出嘴,急忙说话:那女的说,小吴每晚都得吹笛子,不吹就睡不着觉。二丫头撇嘴冷笑说:她又不是他老婆,怎么知道他睡不着觉?五丫头趁二姐有了好脸色,推开碗就走,二丫头拉住她,递过一茶缸子稀饭,两个煮芋头,说:你俩去听笛子,我不阻拦,你去老姑子那里,叫大大回家一趟,顺便问老姑子要点茵陈柴胡根,给那个叫小吴的,熬水,驱寒解热,能治伤风感冒。
姐妹俩一溜烟跑出门,小等瞅住二丫头问:二姨,你也不是他老婆,管他发烧不发烧。二丫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似笑非笑: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小等还嘴:哑巴心里也有数。她举起筷子,小等伸过头:你打,你打呀。她丢下筷子,扭身走到院子里,等到脸上热气退尽,回到锅屋收拾碗筷。白桃说:今天该我刷。二丫头说:你看书去吧。白桃愣住,朝她脸上打量,汗津津,一缕头毛卷在眼上,一颤一颤。白桃伸手将那缕头毛夹到她的耳后,二丫头一惊,扬起头:作啥怪?白桃又看了她一会说:二姐,你一笑有两个酒窝窝,真好看,我要是男的,就娶你。天芳把水瓢往水缸里一丢,水花溅到衣襟上,虎下了脸:说你胖,你就喘了。白桃退到门外说:你发火,像只母老虎,武松也会被你吓跑的。二丫头噗嗤一笑,脸上旋出两个小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