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头二丫头分坐结巴子两边,一个看东,一个看西,不敢再吭声。香香挺着大肚子绕桃树走一圈,瞅着两个丫头,心里喜欢,嘴上骂道:狗脸亲家,说好就好,说咬就咬。结巴子睁开眼,目光像网,撒过来,罩住一窝丫头,心里生出喜悦。他有六个丫头,五个凤眼,鹅蛋脸,白皮嫩肉,一弹就能弹出水花。只有二丫头黑,黑里俏,比白嫩还光亮,比白嫩还娇艳。她比大丫头只小一岁,言行举止相差十万八千里。老大随和,像水,盛在碗里是碗,装在盆里是盆。老二性情像梅雨天,一会阴一会晴,谁也吃不准。要是把二丫头比着一头黑驴误撞进一群白羊里,那么四丫头往姐妹中一站,像一匹马,高头大洋马,雪白滴亮,大鼻大眼大嘴巴。姐妹们谁丢了东西,受了欺负,总是找她评理。表面看,她公正,大大咧咧,谁有错她都敢打敢骂,一碗水能端得平平稳稳。内里看,她头脑简单,缺少心眼。说穿了,只是她拳头硬,力气大,姐妹们软欺硬怕,不敢惹她。结巴子常说,六个丫头是一只万花筒,一动一碰,就能翻出无数花样。今天这几个好,明天那两个恼,这个与那个作对,那个向这个翻嘴学舌,俩人好时,亲成一个人,有话说话,无话找话也得说话,闲话废话,生出亲密,也生出是非。不好时,你不替她抱柴,她不帮你刷碗,阴谋诡计,挑拨离间,你恨不得吃了我,我恨不得吃了你,八辈子血海深仇一般。
组合打散,重新组合又重新打散,没有隔夜仇,也没有整天的好。结巴子心情好时,看这个万花筒,常常看得出神,丫头们脸上的怨恨,嘴里的刻薄话,到他那里都是好笑。他常说,桃花李花,各色各样,样样好看。遇上他心情不好时,他恨不得把丫头统统塞回到娘胎里,再也不准一个跑出来。
不,我不管,大丫头买帽子,我就得买丝袜!二丫头拽了拽结巴子的衣袖,结巴子侧脸问她:家家里,田田里,你能比比过你大大姐姐?
二丫头连人带声蹿起来:你偏心!我最恨你偏心!
你摸摸心跳,在哪边?这世上哪有不偏心的人。香香停在二丫头跟前,拿手梳理她的头毛,手又轻又柔。二丫头扭过脸,妈的大肚子耸在跟前,她噗嗤一笑,把脸贴在上面,说:你俩偏心,说不定这回养出个狐狸精。
香香拿手指戳二丫头脑门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嘴里从来说不出一句好话。
三丫头一瘸一拐,满院踏波踩浪。她找出几截毛竹,一把麻绳,将压弯的枝条撑起来。绑到一处,停下来,捧起一个桃儿,痴痴地瞅了一会,说:这么好,谁舍得咬它一口?
结巴子仰头瞅住三丫头手里的大白桃,嘴巴哆哆嗦嗦半晌,利利落落说出一句话:桃子熟留人吃,丫头大留人睡。
二丫头伸舌头挤眼做鬼脸,大丫头停下手里篾活,冲二丫头一撇嘴,俩人忘记刚才的争吵,对看对笑,心思突然跑到一起。
女大避父,子大避母,丫头都大了,你那些混账话不能顺嘴往下淌了。香香拽结巴子耳朵,结巴子哎哟一声,骂道:都都是是我水水子变的,避避个屁屁。
大大,大丫头两腮醉红。
结巴子自觉理亏,搂过两个小丫头问:卖了桃,你你俩要啥?
我要一盒玻璃纸糖。我要米花酥。我要芝麻饼。丫头们像一窝没出巢的燕,伸头张嘴,要吃要喝。
我算过了,两棵树,能摘六筐,八十斤…二丫头被粽子噎住,夺过结巴子手里的紫砂壶,咕嘟嘟喝下半壶。
二姐,这桃不能卖,等熟透,自个掉下来,烂到土里,明年发芽长叶,满院都是小桃树。三丫头觑起小凤眼,手在眼前比画,心里有一片桃树又高又大。
常言说,大憨,二愣,三痴,四刁,五猴,六滑头。我看,在你们身上全都应验了。三丫头对书痴,对人痴,对桃儿也痴。你们干姥爷说过,人怕痴,痴就会有悲苦……唏,唏……香香将半截话吞回去,两手卡住后腰,撅起大肚子,像推个小车,紧捌两腿,快步走进堂屋。
结巴子扭头问三丫头:你要要啥啥?
我不要丝袜,也不要布绷帽。
不要这,不要那,你想要条金腿?二丫头话里带刺,一句下去,刺人肉疼。
我同学都有自来水笔。三丫头提起学校,就低头,脸红,像小猫打碎花瓶,战战兢兢不敢看它主人。
你想得美,你以为你是谁?天老爷孙女,还是毛主席的闺女?天底下好事全让你一人占去,天下好路全留你一个人走?二丫头像只斗鸡,伸头瞪眼,步步逼近三丫头。
三丫头步步后退说:你们一年到头,风吹日晒,比我辛苦,卖桃的钱,我不该要……
结巴子一手拨开二丫头,叹气说:别欺欺负她,墨水喝喝得越越多多,人就就越越软弱。
墨水喝得多,心肠都染黑了。二丫头占了上风,又骂又冷笑。
堂屋里传出婴孩哭叫,小喇叭一样,又尖又亮。三、丫头瞟一眼结巴子,脸色青冷,说:大大,八成又是个丫头。
你怎么知道?你会算卦?二丫头问。
我以为妈解手去了。我当妈捞粽子呢。妈包的斧头粽子比祥子妈包得好看。妈包的小扁粽子比大枝子妈包得好吃……丫头们只往堂屋瞟几眼,没人再有兴趣,吃的吃,喝的喝,编篾活,系蛋网,缝香袋,七嘴八舌说闲话。
爹,没带把子。五丫头跑进堂屋,不一会跑出来,一跤摔倒,粽子甩出丈把远。
爹没带把把哪会会有有你你们?结巴子抱起五丫头,抹掉她脸上浓涕,蹭到桃树根上。
大丫头想宽慰结巴子,嘴笨,搜肠刮肚,半晌找出一句:大大,人家说,五十五还能养个抓腚虎呢。说不准,下一个就是个儿子……她脸一热,头扭到一边,不再往下说。
结巴子一笑,脸上皮肉僵硬,苦瓜一样难看。
二丫头问:大大,小丫头叫什么?不等结巴子答话,她又说:按排行,该叫小七子,七仙女下凡会牛郎了。
结巴子撇嘴,摇头,说不出话。他摘下一个桃,捧在手里看一会,对准小红嘴儿,咔嚓一口,两行红水流下嘴角。
他鼓舌咂嘴,咽下满口甜水说:不不生了。不排排行了。叫叫白白……
叫白桃。二丫头猜中爹的心思,得意忘形,格格嘎嘎笑起来。
三丫头见爹吃相贪,扭过脸,低声说:白桃,这名字太娇艳。
怎么娇艳?二丫头问。
三丫头盯住结巴子手里的白桃,含笑不答。
大丫头说:大大,三妹说得对,名字娇艳不好,换了吧?
你妈叫叫香香,都说妖妖艳,怎怎么不好……结巴子话说一半,嚓又咬了一口桃,咯咯嚓嚓,响声盖过下半截话。
三丫头一瘸一拐走过来,坐到结巴子对面的石鼓上,觑起小凤眼,盯住他手里半个桃,咽下嘴里的口水,说:干姥爷说,妈出世时,满屋放香。
妈又不是香囊!唱书的,会编撰故事。他整天胡说八道,鬼话满天飞。他是做梦,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了。几个丫头一起打断三丫头。三丫头等她们说够笑够,接着说:干姥爷说,妈前世是花农,这世百花来谢恩,生出一窝丫头。我们应该以花命名,我是六月生,天字辈,干姥爷给我取了大号叫白天荷。
大姐十二月生,太冷,只有腊梅,水仙花。
水仙不好,命短。
那叫天梅吧,梅花好,没人不喜欢。
我不喜欢,鲜花再好也得绿叶陪衬呀。你瞧那梅花,冷嗖嗖的天地,枯枝上,将将就就,挑几朵小花,真是可怜。
胡说,谁不夸梅花吃苦耐寒?
吃苦有什么好?
别吵了,大姐就叫天梅了。
五丫头六丫头双胞胎怎么办,都是八月。有个歌里头唱“八月秋菊遍地开”。
算了吧,那歌里唱得是“八月桂花遍地香”,对对,三姐,她俩一个叫天菊,一个叫天桂。
我呢?我也是八月生,她俩把菊花桂花都用掉了,我怎么办?
你急什么,八月十五,花多得是,一点也不希罕。秋海棠,对,你叫白天棠吧?
那你呢?
二姐是十一月生,什么花都没有。有狗尾巴花。叫天狗。
小心我撕破你那张贱嘴!我才不希罕你们那些花花草草呢,小气,没骨性。
二姐,你叫天芳吧?芳是万花总称,有气派。
我们家要是有祖坟,坟头一准冒青烟。老三墨水没白喝,说话斯文,有出息。大,卖了桃,给她买杆自来水笔,再做一身像样衣裳,钱不够,不要给我买布绷子帽子了。大丫头把编好的篾茶壶座递给结巴子,他捧在手心,左瞅右看,嘴里嗡嗡直响没言语。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好胳膊好腿的,进不了城,上不了学,卖几个桃子,也要为她算计!二丫头想联合众姐妹,对老三发动攻势。她递眼色给老四,老四递给老五老六,俩人不省人世,望着老二傻笑。
二妹,你不要眼皮子浅,看不得旁人好。三妹腿脚不方便,干姥爷带她进城念书,是可怜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到那没爹没娘的地方,干姥爷待她好不说,要是不好,她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由你哄骗。什么干姥爷,那个老瞎鬼是喜欢我们妈……冷不防,结巴子甩手给她二丫头一巴掌。二丫头扬起头,舔了舔鼻血,冲结巴子咬牙说:老瞎鬼要替妈供养一个丫头,大丫头太大,不愿意去,你也舍不得。按理,我是老二,该轮到我,老瞎鬼也这么想,可你呢?你心思从来没往我身上划拉过一下,把好处让给了瘸丫头。我恨你,恨瘸丫头,也恨老瞎鬼……结巴子又把手举起来,二丫头仰起脸,迎过去,两眼剜进结巴子的眼里。结巴子僵住,手没落下去。二丫头大声叫:打呀,你打呀?
二姐,你歪曲了大大的苦心。三丫头低下头,脸煞白,打了个冷噤,说:你长得最像妈,又贪嘴,大不要你去干姥爷家,是怕你吃亏。
二丫头嘿嘿冷笑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手心手背都是肉,怕我吃亏,就不怕你吃亏了?
唉,我是个废人,还怕什么吃亏……
结巴子盯住紫砂壶,突然扭过头,一脸柔情,问三丫头:老瞎瞎鬼他对你可可……好好……
干姥爷天天吃素念经文,待我也好。
结巴子叹口气,身子缩在石凳与石桌之间,看上去矮下去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