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大伯办喜宴，吃过饭以后何余牵着妹妹的手跟在父亲身后准备回家，不经意的抬头却发现前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已经慢慢变驼了。
何余不算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一直致力于逃避这个地方，不曾想过父亲会老，也不曾想过父亲会老得这么快。何余的心里一下子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她有点想梗咽。
风吹得竹叶哗啦啦的响，一个身影静静的立在竹林边，何余辨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爷爷。对了，这是村里办的喜事酒席，爷爷自然也回来了。
“还没回去呢。”
父亲走过去低声问道，话语中的关心传到何余的耳朵里。
爷爷嗯的一声转过身，何余听到了钥匙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爷爷慢慢的蹲下身去捡，原来他也老了。何余叫爷爷的时候，他甚至要看着何余老半天，才能叫出来何余的名字。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车一直跟在爷爷的身后，两辆车间隔不过几米。
那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守候。
二十岁以前，何余对家的印象就是一栋房子，但是这栋房子里没有她的位置。
何余的爷爷前半辈子在村里还算辉煌，他做包工头起家，是当时村里第一个盖起了水泥房子的人。他有六个孩子，其中三个是男孩，大伯，何余的父亲，还有小叔。
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小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而何余作为一个超生的孙女自然不值得她爷爷多看几眼，只有大伯家的堂哥才是爷爷捧在手心的宝贝。何余脑子转得快，小时候每学期都捧回来一张张的大奖状，不过都抵不过她是女孩的身份，大家的眼光都不会在她身上。
何余八个月断奶送去了外婆家和外婆舅舅住在一起，外婆家并不富裕，外公在何余妈妈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养大了七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又有了孙子辈，她从来都停不下来。
她和七姨家的表姐也是外婆带着长大的。何余小的时候就很皮，上树抓鸟，下河摸鱼什么都干。不过只要外婆一喊她，她就会屁颠颠的跑过来吊在水井的摇杆上，一二一的帮外婆打水。晚上的时候，何余就会缠着外婆讲故事，讲田螺姑娘，讲刘三姐，讲抗日战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何余离开了外婆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时隔太久，她又记性不好已经忘记当年的情形，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不过她想当时的自己应该是害怕的吧。
这里的房子比外婆家的漂亮，吃得也比外婆家好，只不过这里太陌生也不像外婆家一样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给她吃，看见她哭就过来哄她。过节的时候杀了几只鸡，何余瞪着那几只鸡的鸡腿看，但是没有人夹到她的碗里，那是大伯家还有叔叔家的哥哥弟弟的，那不是她的。
什么都不是她的，她想外婆，她想回外婆家。
何余第一次的幼儿园是在村里上的，她每天早上吃完早餐去上学，上完第一节就觉得肚子饿了，老师只能派一个人送她回家吃东西，一个星期以后忍无可忍的让她退学了。
……
小何余表示很无辜，能吃并不是她的错。
每天送她回去吃东西的同学表示很开心，终于解脱了。
第二次幼儿园是在镇上上的，何余扒着母亲的衣服哇哇大哭，她害怕这个地方，这里没有青草没有稻田没有外婆也没有她认识的小伙伴。
老师坐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抱她，指着墙上的画给她讲小猫钓鱼的故事。何余以前听的故事都是外婆讲的，哪里听过这样子的故事见过这样子的画，瞬间被吸引住。
小何余的上学之路也就这么开始了。
如果说回忆是一幅画，每个年龄段都有相应的颜色的话，何余会给小学的时光画上灰色。
她整个小学时期都是和哥哥打架中度过的，那个一开始说他没有妹妹，何余肯定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哥哥。不应该说打架，应该说是挨打，何余的哥哥比她年长两岁，打起人来从来不留余力。何余性格也犟，你打我我一定会还手，可是女孩子的体力哪里比得上男孩子，每一次都被哥哥打得哇哇大哭。
后来何余家搬新家以后，偶尔在镇上碰上老邻居也总会有人调侃，这不是何余吗，小时候你跟你哥经常打架阿，现在还打架吗。
何余低着头，是啊是啊，小时候不懂事吗，再说不打感情怎么来阿。
时光能改变很多的东西，也能原谅很多东西，只要你愿意，比如说何余现在跟她哥哥的感情真的很好。但是时光也会铭记很多东西，那些伤疤会一直伴随着，比如说人的语言。
小时候的何余长得其貌不扬，还有点胖胖的，因为父亲经常带她去剪头发，所以何余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何余周末大多数窝在家里看书或者做作业，她不喜欢出门，门外的人都有着会捅人的嘴巴。他们只要看见何余就会笑，然后招呼着让何余过去。
这是何余吧，听说你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你阿。
何余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比较喜欢你的哥哥姐姐阿。
肯定是吧，不然怎么就你从小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去阿。
是啊是啊，何余你看你哥哥姐姐都是爸妈带大的阿。
何余阿……
何余…
周而复始，总是躲不开这样的话语。
就连亲戚看见何余也会说，何余阿，你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你阿，因为你是女孩子，他们以前就把你送给了你舅舅。
小小的何余不知道这是大人逗小孩的方式，她从六岁起听着这些话语长大，一遍又一遍。那些人都是咧着嘴在笑，就像慈祥的长辈，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何余特别的难过。开始的时候何余总会偷偷的哭，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她不明白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她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爸爸妈妈并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会这样说呢。
她羡慕长得漂亮又懂事的姐姐，也羡慕着是个男孩子的哥哥。
爸爸出门的时候会带上哥哥姐姐，但是不会带上她。
妈妈会对着哥哥喊心肝宝贝，会对别人炫耀姐姐的懂事听话，但是她也会对别人说如果不是因为何余从外婆家回来，何余的哥哥根本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哥哥小时候多听话阿。
何余坐在旁边安静的写作业，这一句句话就像是尖锐的针，刺得她说不出话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余心里的城墙在一层层的增加的，直到那件事发生以后终于成为最后的一块石头，盖成了牢不可破的城堡，再无人可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