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郎是个好少年。
当他用两个堪称惊世骇俗的消息换来去往灵院的推荐信时，不由有些欣喜若狂。这种百般波折，历经辛苦，终于勉强完成了师门任务的感觉让看起来仍是病厌厌的赵三郎很是雀跃。
既然是喜悦与盼望，赵三郎不能敲锣打鼓通告全世界，也不能逢人便说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找不到倾诉的人，赵三郎只好想着登高赏景，高歌一曲，畅饮一壶。只是当他绕着雁回关城楼上宽阔的走马道晃荡了两圈，一壶酒喝了大半，对着雪后初晴的夜晚发呆了很久，愣是没蹦出一句词，不由很是伤感。
高坐城头，晃荡着两条腿，赵三郎看着那个飞速坠往东边的大火星，面色有些沉重。历来流星这种物事，当真不好说。适逢盛世，便是天降祥瑞。时局不明，则天现恶兆。这颗坠星从年初的缓慢西移，到现在的飞速东落，不说钦天监肯定手忙脚乱，就是雪沙楼那个最擅预演天机的大师傅也一样算不出个所以然。听大师傅说，帝都钦天监那个专门负责此事的摘星一职，从年初至三月份就接连换了三个。
赵三郎扔掉空荡荡的酒壶，快速掐指，可连个苗头都算不到，不由很是无语。
阴阳家分阴阳术算四大流派，传至雪沙楼赵三郎这一辈，除了大师傅精通的阴阳殲语，算一派已经是真正的失传了。只余下些厚重的古老典籍，静静待在书楼里发霉。赵三郎在雪神山上连天雪潮中练刀修行，走的武道路子，算是术这一派。可赵三郎还是被逼着看了很久的青囊书，研究了很久的阴阳天演。
如今的赵三郎，一身功夫练的好不好不好说，毕竟艰难修行并不意味着就会出人头地。可相面望气，堪舆探脉这种阴阳家的基本本事，赵三郎自认还是有些水准的。
赵三郎忍不住的唉声叹气。
用大师傅班千山的话来说，气动天开，声震地动。这种天象巨变，搁在如今四处风雨飘摇的帝国如何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赵三郎这几天都没有瞧见年叔尧，将军府迎来送往都是那个楚灵儿出面，也真是难为那个害羞腼腆的女子。赵三郎暗中猜想，那位年大将军早就不在雁回关了。
难道真出了什么大事情？
赵三郎皱眉思索。先前用来交换的两条消息，是赵三郎在并州时无意间打听到的。并州州牧府也罢，蘅棠漕运衙门也罢，赵三郎只知道两处暗中扣下了雁回关的军粮，至于更多细节，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军中粮草不济，对于他自己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那个年大将军来说是比天塌下来还要火烧眉毛的事情。至于为什么并州胆大包天到敢私扣军粮，还惹到护国公头上，赵三郎没有深思。不是不敢，实是不愿。像他这样江湖底扑腾的小鱼小虾吃饱了撑着才去掺和进去。一不小心就招惹一身荤腥，何苦来哉？
少年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个女子，拎着两壶酒，笑意盎然。
赵三郎也笑了，拍拍身边城墙，示意那女子自己做上来，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眼下你们将军府应该都乱成一锅粥了吧。”
正是楚灵儿的少女，拍去城墙积雪。和赵三郎并肩坐下，看着夜间的雁回关，沉默了很久。
“我代雁回关上下谢过你。”少女轻轻按了按额前整齐刘海，举起酒壶。
赵三郎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盯着楚灵儿好看的侧脸，笑到，“谢什么，各取所需罢了。以你们雁回关天机阁的情报能力，这些消息还是迟早都要知道的。说来好笑，刚才我还想自己占了便宜，怎么都该补偿些。如今听你说，看来倒是我得了便宜卖乖了。”
真跟这个赵三郎熟识以后，楚灵儿才发现别看这家伙长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其实是个话痨，话匣子不开则已，一打开那就关不上。这几天，两人因为赵三郎军籍的问题有很多相处的时间，楚灵儿这些年和年舒尧学武的大事小事，几乎被打听了个一干二净。
说到楚灵儿仅仅用了三年便打通了全身经脉，赵三郎有大半天时间都病恹恹的，后来得知如今楚灵儿也没有凝形才又生龙活虎起来。只是当赵三郎一脸坏笑的打听起年舒尧的生活习惯，被告知年大将军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扣脚丫一边吃饭。赵三郎有三四天都没缓过劲来。
如今在这城头之上，楚灵儿只好笑着说道，“这天下说白了，当真愿意靠习武出名的真没有多少人。你瞧瞧君山上的圣贤庄，再瞧瞧道家的三元观，还有佛门遍地的寺庙。灵院再怎么地位超然，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小二黑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以雪沙楼冠绝天下的藏书底蕴，你又何苦去灵院凑热闹？”
赵三郎举起酒壶晃了晃，笑道，“我敬你。”约莫是察觉到了身边女子投来的疑问视线，补充道，“不管你信不信，雪沙楼的藏书阁我上上下下爬了十年，什么经史子集，什么佛经道典，能说出名字的我都能倒背如流。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学武。我大师傅就责怪了我好多年，说阴阳宗千百年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只愿意学武的家伙。”
“我也不想学武，可不学武要做什么？学武不枯燥无趣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说不定一生都没的喘息偷闲，哪有做游手好闲的纨绔来得轻松愉悦。我在雪沙楼待了十年，什么都没做，就是天天对着雪潮砍啊砍的。现在想想都觉得累的慌。”
“读书考功名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一辈子都是跪着活人。至于道家佛门，我更不感兴趣。说来说去，好像就剩这么一条路了。”
赵三郎对着夜空，神情很是落寞，喃喃道，“你那天说过，你不喜欢雪。其实很小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对于活在荒野里的孩子来说，雪来便是东来，更是饥饿寒冷相伴而来。有一次大雪，山里连只野兔都看不到，我觉得我都快死了。后来有个老头救了我，老头姓赵，所以我就跟着姓了赵。”
“老头会使剑，那剑术瞧着便很是好看。是那老头让我相信，一个人真的能干翻三只雪狼。”
“老头和我说过很多有趣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
“那些年里，那老家伙总是与我念叨，说什么练剑就是为了追江湖上的女侠的。可后来日子久了，愣是一顿酒一泡尿，把很是美好的初衷给拉没了。”
“后来他死了。连手里那把破破烂烂的剑都被人拿走了。”
“总没理由，把那把剑放在仇人那里让人笑话。”
赵三郎转头对着有些黯然的楚灵儿，声音微微苦涩道，“听说灵院的修行很苦，我想去看看。毕竟我总是怕那天醒来就把那老头给忘了。”
楚灵儿悄悄擦了擦眼角，看着遥远的东南方一脸神往，道，“那是。帝国就一个帝都，帝都就一个灵院。”
帝国只有一个灵院。圣贤庄，三清观，雷音寺，是儒释道三教的圣地，那么灵院便是所有江湖人的圣地。灵院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修士。
灵院蔚然深秀，但是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绵延千年的灵院竟然始终是私学。历代君王，不论英明或昏庸，都不曾试图插手灵院，也许有过一些小动作，到底都没有成功。
灵院无名，帝都之东。比帝国历史更为悠久，为天下诸地培养了无数前贤名臣，并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书院。
灵院无名，灼灼其华。修士四境，凝形，化羽，分神，天一。一境便是一山，高不可攀。灵院有书有剑，铺路搭桥。
赵三郎突然站起身，将手中酒壶远远扔进夜色。在巍峨城墙上，双臂向上微微向内弯曲，做了一个很是****的动作。
少年扬起坚毅脸庞，大声喊到，“此行去帝都，混出个人样。”
城墙上的少年，黑发无风自扬，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楚灵儿莫名生出一种冲动，“我也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