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勾唇笑了,眼波横生,荡漾开来,是旖旎的艳色。世间好物黄醅酒。临死前还能喝到这等琼浆玉液,她倒也不亏。
高举起酒杯,她笑得明媚:“第一杯,我敬这皓月婵娟。”
皓月婵娟,思谁绵绵?
她抬手,一饮而尽。酒入口,是绵长的甘甜。
她想起小时的家庭美满。父母恩爱,如胶似漆,举案齐眉。她一出生,就受到了爹爹和娘亲的全部宠爱。即使是个女孩,她也被娇生惯养着。
再度斟满,双腮晕开暗霞。
“第二杯酒,我敬这九重宫阙。愿年年岁岁,今朝来世,再不要沾染上帝王家。”
酒入喉,百转千回,淡淡涩意萦绕舌尖。
她想起及笄那年,父母因为恶疾双双暴毙。她流落街头,花一样的年纪,险些被流氓侮辱。然后,她被当时的暗卫统领所救,遇到了她的救赎,也是她的噩梦。
经过铁血训练,她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暗卫,以利索的身手为刀,以绝世的美色为刃,出色的完成了大大小小的任务。她无情地挥刀,看着指缝里黏稠的鲜血流过,无数个黑夜里独自躲在角落哭泣。
“第三杯酒,我敬二十年来走过的每一步。往事不回头,抛却尘世,只把酒言欢。”
酒入肠,是微凛的清冽。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入宫为妃。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宋暮轻柔唤她,楚儿,楚儿。可她不想当谢楚啊,于是她踏着森森白骨,以胜利者的姿态,一步步走向姝妃之位。
可深宫中的日子是寂寞的,她作为他的助手入宫,责任大于被宠爱。她很快成为了深宫怨妇中的一个,数着青砖红瓦度日,寂寥苍白成了生命中主打的色彩。
当她疯狂嫉妒着那些承宠的人儿的时候,她知道,她爱上了那个小她三岁的少年。
“第四杯酒,我敬宋暮沈舒,愿他们二人白头到老,举案齐眉,永无互相猜疑、两看生厌之时。”
酒入腹,是灼灼的辣意。
她想起沈舒入宫,受封贵妃,执掌凤印,风光无限。小小的过错成了她衰落的理由,她知道,宋暮找到了比她更优秀的,后宫的管理者。
她恨,她把最恶毒的诅咒全部给了沈舒,她使尽了最阴暗的手段,终于,看似如愿以偿了。
却还是功败垂成。
她错了吧。她错了吗?
不过是昭阳一出,再无月影存身之地而已。
“第五杯酒啊,我敬您……”
她举壶欲添,目光所触,无边无际的黑暗后是微微苦楚的桃花色。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溢出,唇齿间缠绕着浓浓的铁锈味。她不动声色地把满嘴腥甜咽下,唇角勾起,似哂似嘲。
她的身影晃了几晃,不堪重负般向后仰去。酒壶却攥的还牢,没有漏出半滴来。
最后的目光聚焦在宋暮身上。看不够般的缱绻缠绵。眸光潋滟着,是醉态可掬的模样。
酒意散遍骸骨,味蕾却迟钝起来,唇齿间再尝不到味。
一切终于趋于黑暗。
微风中似乎还荡漾着她软软糯糯的瓷音。
您……
心上有你。
结束了。
她伴宋暮五个春秋,暗卫三年,月影两载,临死前未在他心上争得一个位置。
她得到的不多,却也都成了镜花水月的虚幻。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
浮生渺渺,有多繁华就有多喧嚣。此刻,谢楚终修得了宁静无痕。
宋暮看向谢楚,那个以爱恨为茧,苦苦煎熬了一生,纠缠至死的女子。
她此刻静静地躺在地上,漂亮的眸子阖起,浓密的鸦睫遮去了红尘喧嚣。她双颊微酡着,比起往日的盛气凌人不知可爱多少。她表情安详得过分,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的目光在谢楚脸上游离了一会儿,很快移开,眼中除了冰寒,再无其他情绪。
一旁的董贵人看谢楚倒下了,忙上前踢了她两脚,软绵绵的没有反应。探了探鼻息,嘴中嘟囔着:“真是晦气,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糟蹋我一件衣裳,活该!”随即转头冲宋暮谄媚笑笑:“陛下,这女人已经断气了。”
宋暮颔首,目光有些晦涩。董贵人这女人太势利,墙头草,没个定性,留不得。
瞥见她脚下的谢楚,声音冷着:“即使她去了,也是丽妃,位分远在你之上。区区贵人,也敢冒犯丽妃?”
董贵人讪笑,一时无言。
宋暮吩咐一直跟着的安念:“丽妃谢氏,染疾而亡。以妃礼厚葬了吧。”
顿了一顿,续道:“贵妃沈氏不过是对羊肉过敏,太医医术不精,误诊成天花,着实让她受委屈了。即刻解了禁足,赏明珠一斛,宫绢百匹,云锦三匹,好好抚慰一番。”
“至于董贵人,恭顺聪敏,蕙质兰心,升嫔吧。”宋暮拂袖而去。
昭阳殿。
沈舒以一个“大”字型躺在榻上,看着帐顶上缀的一颗硕大的明珠柔柔发着光,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宋暮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重重纱帐后,有伊人卧于榻上,幽静皎洁的月光勾勒着她仅着里衣的曼妙曲线。那是一江春水,汹涌处巍峨入云,平缓处则旖旎无限。
“舒儿怎么还不睡?”他把目光投向沈舒眨动着的睫毛。
沈舒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摸摸脸上仍然通红的疹子,迅速拿起一旁的面纱戴上,确定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的了,才披了件纱衣,撩开帘子起身。
“你来干什么?”她语气似娇似嗔,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
啊,他等会儿如果对自己这样这样,自己是义正言辞地拒绝呢,还是委婉一点呢?他应该不喜欢被拒绝吧,要不,自己就委屈一下,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她正乱七八糟想着,宋暮回了话:“没什么,就是谢楚已经伏法了,我来和你说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她的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把那些不着调的想法扇回去。幸好她此刻戴着面纱,宋暮看不见她脸红,要是被他察觉自己的想法,她可就丢大人了——当然,宋暮能否从密密麻麻的红疹里辨出几分红晕来还是两说。
宋暮见沈舒下意识的隔着面纱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脸上的红疹,安慰道:“你的脸没事的,我问过董氏了,不出十日就能自己消下去。”
两人的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啊……沈舒黑线,听见宋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等你好透了,我便带你出宫去玩。”
沈舒有点没太听清:“你说啥——”
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兴奋的声音都有点抖:“你没骗我?”
“当然。”宋暮颔首。
他看着沈舒露出来的闪烁着光芒的眸子,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将小人儿轻拥入怀。
柔软而温暖的身躯乖顺的贴在他的胸膛上,隐约能闻到少女的桃花香。一瞬间仿佛连灵魂都契合在一起。他感受到怀中人儿背脊的僵硬,手掌附上去,顺着衣裳的褶皱抚下去。
“你干嘛!”最初的不适消失,沈舒被宋暮长有薄茧的指腹摸的发痒,笑出了声。
宋暮笑出了几分邪气,忍住没有再开口调戏她。
沈舒还小,这事儿啊,不急。
总之,关于珍贵妃过敏这件事,雷声大雨点小,不过革职了一位太医就算完事。不过听说昭阳殿不知因为什么杖毙了一个叫玲珑的宫女,还有在宫宴上以舞受封的董嫔一直没有承帝王雨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