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鹰跃起,黑衣人的长剑随之上挑,断落,铁索自上而下喷薄而来,快如鬼魅,烈如火舌!
能破除安平王府层层设防闯入祭花的后园,自是高手,黑衣人挟着小王子,竟从喷薄的铁索中擦身而过,转瞬之间,他的断剑挣出,刺向秦苍。
从夏心夜的角度看,那断剑闪烁着白光,已经贴近秦苍咽喉的肌肤,她不由得倒吸口冷气,陡然将惊呼在喉头压住!
夏心夜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的断剑猝然停滞住,被折断的剑尖从秦苍的袖子中射出,直中黑衣人的前心,血,瞬间喷出。
黑衣人的尸体正横在他的脚边,秦苍从那妖红淡漠的血雾中伸手抢过小王子,他扯着小王子的头发,冷冷地望着少年煞白惊恐的脸。
那一瞬间,天地静寂无声。风过,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进夏心夜的脖子,她惊悚地仰面,花木起伏摇动,是露水。
秦苍静静地看着小王子,托起那孩子的脸,轻声道:“你知道,六年前,你父王一夜之间,灭了两个满门,死了一百三十一口人,老弱妇孺皆不放过。他用惨绝人寰的手段,凌辱坑杀了我的未婚妻,埋在这里做花肥。他用独阳散灭绝我的子嗣,让我苟延残喘半人不鬼。若是男人争斗,你死我活,我输了,怪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怨的。可是那些人,”秦苍凑近前,在他的耳边喷着热气,笑道,“你说,我该不该同样滥杀无辜报仇雪恨呢?”
秦苍长身立起,一甩手,夏心夜不忍地扭头闭上眼,然后听见血肉着地的沉闷响声。
久久没有声息,只有烈焰燃烧的,噼啪的细微声音。清凉的夜风拂动花木,扑簌簌的露水滴落在夏心夜的襟袖间,她一点点地睁开眼,看见秦苍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晃动的火光旁忽明忽暗,带着种难言的苦楚沧桑。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远远横在地上的北狼小王子的尸身。
祭花,安平王府的卫士只是守在王府外围,一人都不会出现在后园,只要来人的武功足够高,不但救人不在话下,杀了秦苍也不在话下。所以这轰轰烈烈让人闻之色变的祭花,对秦苍来说,既是复仇,也是寻死。
他背对生人,面对死尸。没人看到他的表情,也无从揣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拂襟,挽袖,用一条白如雪的帕子擦掉手和脸上的血痕,弃在地上,走至小木门处,轻轻叩了两声。
木门“嘎吱”一声响,一位布衣粗服须发皆白的老汉,拿着把铁锨走进来,朝秦苍点点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自顾自走过去清理地上的死尸。
秦苍在夏心夜面前坐下,正好挡住她的视线。他俊朗一笑,笑容美若月光。
他将夏心夜搂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口,柔声道:“让卿受惊了。”
夏心夜在他的怀里闭上眼,耳边是一锹一锹的掘地声,风拂露水落,微雨一般,踪迹若有还无。
秦苍用下巴在她的头上摩挲半晌,目视牡丹柔声笑道:“卿抬眼看看,这小院的牡丹,开得多美。”
他的声音清柔润朗,他的肩怀,宽厚而安全。
夏心夜温顺地抬头看牡丹,瞬间困惑。
并不是牡丹盛放的季节,可是那里的牡丹,高若乔木,茎干粗如小儿臂,枝叶葳蕤浓茂,三三两两的牡丹花正怒放着,大如铜盘,色如白雪,润泽如美玉,光华若明珠。在夜色月辉中,牡丹花于枝间叶上,高洁而肆茂,如仙,如妖。
秦苍与夏心夜相拥静望着。最近的一朵花上,花间的凝露随风咕噜噜地转动,飘落在秦苍的腕子上,秦苍笑着,将沾了露水的腕子贴在夏心夜的脸上,夏心夜越发往他怀里缩。
秦苍道:“这些年,除了我和水伯,所有目睹这牡丹风姿的人,都死了。”
他的话语平静,容色如常,不辨喜怒却暗含杀伐。夏心夜害怕,却是下意识往他怀里又缩了缩,秦苍一下子就笑了。
夏心夜任他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脖子,认命地合上眼。秦苍的食指勾动她的下巴,笑道:“因为要死,便不敢看花了,这可不像是卿的风格啊,琼花已过,牡丹正盛,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夏心夜道:“这牡丹与琼花不同,奴婢看一眼已是僭越,更不敢求王爷割爱。”
秦苍低头吻上她的唇,莞尔道:“真就是爱上了卿这不怕死的清冷性子,这花,卿喜欢吗?”
夏心夜道:“喜欢。”
秦苍伸手,折下一大枝送至夏心夜的襟怀:“喏,送卿了。”
夏心夜无措地怔住,秦苍道:“拿着吧,这花既吸纳亲人的血肉,也吸纳了仇人的膏脂,我采的这一枝,是以仇家为食的。”
夏心夜拿起那润泽剔透的花,被秦苍复拥至怀里,秦苍柔声道:“牡丹自古国色天香,白牡丹更是清雅绝艳,只是炎烈那厮,北狼荒蛮之人,不通风雅,选的是最劣的品种,我请花匠几经嫁接栽培,这株牡丹容色之盛,傲绝天下,我名之为‘魁’,天下人以讹传讹,却唤之为斗鬼,”秦苍朗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若真的是斗鬼,我岂不是要输?我捉来的北狼王室,除了今年这个,皆是彪悍的七尺汉子,我那个娇弱的未婚妻,如何是对手。”
夏心夜不语,秦苍仰面道:“我每年祭花,都砍取一个大花枝,插在清水瓷瓶里,以我的三滴血为养料,送进宫里。如此丰润盛大的牡丹,世人视之却只见满眼血腥,噩梦连连,”秦苍将花送到夏心夜的鼻端,柔声道,“卿看看,闻闻,这花里何曾有血腥,有噩梦?”
那一树冰姿玉骨的国色天香,沐浴着空明月色,姿容更显。夏心夜淡笑着道:“血腥杀戮,与花无干吧。”
秦苍道:“生死血污,国色天成,偏偏还就开得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卿眼里只剩花开,也当真是少见的风雅。”
夏心夜听他的话语冰冷而讥诮,当下无声笑道:“王爷,世间事,惟各取所需而已,为血污,为花冢,为亲,为仇,但于奴婢,也不过就是一株国色天成的牡丹罢了,有花且赏花,无生即就死,奴婢所能做的,如此而已。”
须发皆白的水伯已经埋好了尸身,秦苍起身,挥动袖里的匕首劈下一个粗壮的旁枝,割破中指滴三滴血在花茎上,对水伯道:“你把这个交给门外卫襄,让他插进瓷瓶送至宫里。”
水伯领花而去。秦苍走至烈火旁,一旁有个香案,秦苍点着三支香,对牡丹花拜了三拜,插进香炉里,侧首斜睨,道:“你回去吧。”
夏心夜低身称是,起身而去,一出后园的小门,身后便传来泠泠的琴声。
要焚一夜香,要弹一夜琴,要守一夜花。安平王秦苍,有情痴,无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