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港度假期间,对计件工资合约的调查,成为了张五常上世纪80年代初科斯退休所写的《公司的合约本质》的先期材料。文中张五常提出了委托价格的概念,并强调公司的合约在本质上与市场的合约是不同的,而公司是何物则不作为研究的重点,这点跟科斯的公司理论有不同之处。这篇文章在国际上多次被引用和转载,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
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张五常如日中天的学术生涯却被他自己中断了。1967年起张五常淡出学术界,开始在美孚石油公司、美国和加拿大政府等多家机构从事顾问工作,进行石油工业的合约研究。这一中断一直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初。
5.“在野”的现实经济观察家
“文革”期间,中国经济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工业技术水平低下,人民生活贫困。粉碎“四人帮”以后,未来的中国将何去何从,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期待解开的谜团。
邓小平的复出让人们在疑云中看到了一丝光亮,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
1980年12月,在底特律的一次会议中,科斯约见张五常,鼓励其回国。就形势而言,中国有开放之势,如若真的要改革经济制度,张五常无疑是最有优势承担制度运作宣传的一个人,因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而且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有语言上的优势,科斯认为他回国的贡献会比留在美国大。
这个提议正迎合了他的心思,在张五常看来,世界上再没有比当时的中国更具活力的经济学实验室了。1982年,张五常返回阔别已久的祖国,就任香港大学经济金融学院院长,并宣称要带领同事和学生做时代的先锋。
凭着自己深厚的经济学功底以及对中国经济发展轨迹的深入考察,张五常大胆预测:中国将会在体制上进行开放,允许私有经济的存在和发展,并且按照他的所有权理论进行推断,中国会走一条保持国有、部分领域让渡使用和转让权的改革道路。他的这一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思议的预言一步步被证实了。
1983年初,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这一农村改革方面的事实验证了张五常的推断。然而,他并没有就此罢手,当年11月开始在《信报》开设专栏,用散文的形式介绍社会经济学常识,正式开始了他向中国传播西方经济学理论的传教士生涯。
接下来的1984年,张五常撰文称在农业体制改革完成后,中国将会有一个从农村到城市的大迁移过程,间接指出农村城镇化的发展道路,但这一过程的前提是要有相应的制度安排,赋予农民以地产的转让权。鉴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压力,他的这一改革方案在当时并没有被采纳。然而,当我们看到今天全国各地掀起的一股股农村城镇化的浪潮,没有理由不对张五常的先见之明表示惊叹和佩服。
农村改革铺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道路,工商业的改革势在必行。然而以行政命令为指导的国有企业如何走向市场,不仅仅关系着我国经济大动脉的活力,还对“姓社”、“姓资”的体制问题提出了严峻考验,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重大的社会动荡,改革之路举步维艰。
针对工商业改革的相对滞后,张五常大胆提出了工商业改革的三种方案:其一,由政府出面选择承包主事人,实行工商业的承包责任制;其二,股份制改革,即把股权分配给现有机构内的干部职工,由股东选择代理人进行经营;第三,以招标的方法,由国内或国外的投资者(包括企业内部干部职工)以竞投的方式取得工商机构的控制权,从而进行生产经营。
除了撰文之外,张五常还亲自到企业进行宣讲。1986年,张五常在首钢发表了题为《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承包制》的演讲,讲述了他基于产权理论的改革模式。
随着社会改革呼声的高涨,国务院作出《关于深化企业改革增强企业活力的若干规定》,提出全民所有制小型企业可以积极试行租赁、承包经营,全民所有制大中型企业要实行多种形式的经营责任制,各地可以选择少数有条件的全民所有制大中型企业进行股份制试点。工商业改革由此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讲话,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道路,提出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的观点,并且肯定了私有经济的存在,我国的国有企业改革才如火如荼地展开。张五常提出的改革方案成为了国有企业改革的重要方式,正基于此,在多年以后,当郎咸平呼吁中断以“MBO”(管理层收购)的方式进行国有企业产权改革的时候,张五常坚决批评他完全不懂得过去20多年国企改革的艰辛历程。原来的国有企业计划经济中“铁饭碗”的用工形式,也受到张五常的激烈反对,他力陈“难以辞工”和“难以专业”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危害。如今,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铁饭碗”的现象也在逐步消失,随着就业竞争的日益加剧,用工形式灵活多变,经济也随之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张五常不断观察中国的改革发展,除了农业和工商业体制改革之外,还对其他社会经济现象提出了观点和看法。
伴随着经济制度的改革,政府和国有企业出现了不少贪污腐败问题,张五常认为不足为虑,甚至表示欣慰。他认为贪污源于管制,因为我们开放得还不够,市场经济还不够自由。如果当事双方能够自由进行交易,也就不存在贪污了。张五常主张取消可能会产生贪污的管制,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所以,最应该做的就是防止因为管制而产生的贪污利益既得者界定自己的权利,从而反对管制的解除。如果走上印度式权利界定下既得利益格局分化的腐败之路,再进行改变就举步维艰了。
在以阶级界定权利转向以资产界定权利的路途上,一个很可能发生的不幸,就是将等级特权改为贪污特权。如今回想我们的改革路径,张五常当时的话不无道理。
张五常的改革主张坚持了私有产权为核心的“自由市场”观点,着力从各个方面向中国的改革者推介明晰产权、取消管制的思路。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一方面是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已经不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新要求,亟待变革;一方面是社会主义的公有体制与自由的市场经济是否兼容的意识形态上的较量。
回首改革初期10年,作为一名“在野”的经济学家,张五常给中国经济开出的药方虽然并没有悉数实施——鉴于国情,有些方法确实无法实施——但透过张五常的观点,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和西方经济学知识的传播上功不可没。
6.卖橘者言
张五常在中国进行西方经济传教的重要武器是他的经济散文。自1983年在《信报》开设专栏以来,张五常已写下了多达几百万字的散文,内容包罗万象,有经济、书法、摄影、收藏和旅游等,门类庞杂,其中内容最多的,也是带有明显张氏风格的,当属张五常的经济散文。
严格来讲,用文字去解释经济并不能算是张五常的专利。早在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的时代,就是用文字去叙述经济。
用张五常的话讲,他主张经济学的复古:科斯继承了经济学研究的古典风格,不仅研究方式独具一格,还在此基础上开创了交易成本理论之先河,但科斯终究是个学者,更多展现的是作为经济学家的智慧。而张五常在此基础上,凭借自己的汉语优势,在学术研究的同时,更注重于将经济学的知识通过经济散文的形式传播出去,强化了自己中国西方经济学传教士的身份。即使不能说是张五常创造了经济散文这一文体,在经济散文的发扬光大上,也无人能与之争功。
改革开放初期,以经济散文为载体,张五常屡向主政者谏言。从农业改革到工商业改革,又到贪污、通货膨胀等社会经济现象,他因其独特犀利的观点备受关注。
1993年起,张五常开始为《壹周刊》撰写专栏,同时,《经济学消息报》也频繁出现他的文章。从那时候起,张五常在中国声名鹊起,其经济散文著作多次脱销,并且每有新书,竞相购之以观其鲜成为了一种潮流。
有些学者认为经济散文是用故事的形式去讲解经济知识,而张五常的经济散文的确不是说教式的。其特别注重对经济现象的解释,研究素材均来自现实生活,其实这也是他所立足的经济学研究的目的所在。在他看来,不能解释经济现象的经济学都是不成功的。这一经济学研究宗旨,从他早年的《佃农理论》就可以看得出来,后来在香港街头卖橘、卖玉都成为他践行这一思路的逸事。
为了深入研究价格歧视的问题,张五常曾于两个大年夜奔走于香港街头售橘(盆栽小橘树)。前一天连天大雨,当晚更是瓢泼而下,损坏多半橘树,折价出售,赔了几千元。次年与3个朋友一起卷土重来,凌晨3点半竟将橘子全部卖出,略有盈余。
他们卖橘的时候,开始价格最高,随着时间推移逐步下降,最后折价出售。在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想要卖出产品,就要让每位顾客都认为自己拿到了“特价”,而如果没有价格分歧,则蚀本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通过这一过程,张五常指出了通常所认为的价格分歧成功实施存在的两个条件是有误的:一是传统认为需要分开市场或顾客,但同时同地将顾客分开是不可能的。而张五常认为由于信息获取代价很大,所以即便是同时同地也有可能将顾客分开。二是付不同价钱顾客的需求弹性一定有差异,付较高价钱的顾客需求弹性系数是较低的。通过卖橘经验,张五常认为不能简单这么判定,因为付钱较高的人是信息较少的,而信息的多少跟需求弹性并没有多少关系。
张五常的经济散文都是有着丰富现实意义的,像价格分歧理论他通过卖橘过程既简单又明了地向我们作了解释,并指出先前理论的不足之处。除此之外,张五常的经济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气呵成,行文豪放不羁,不理他人观点,自成一派。
张五常这种卓尔不群的风格引来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尤其是他曾经自称从博士毕业以后就很少看书,自己的书架上没有一本经济类书籍的说法,招来了最多非议。
然而,这种从现象入手、用浅显的文字解释经济理论的研究模式,却对我国经济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有的学者称,张五常的经济散文把经济学从高高在上的象牙塔拉到了普通民众当中,使它由一门贵族学科变成了大众普及科学。就这一点,张五常“华人经济学家第一人”的美称便当之无愧了。
7.“最差”教授
1982年回香港教书的张五常,因天马行空、不落窠臼的教学上课风格,曾获最差教学奖“殊荣”。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张五常走进教室,整个教室立刻会变得鸦雀无声。他常往椅子上一坐,脚搁在讲台上,姿势不可谓优雅。张五常的课生动有趣、内容充实,他思维很快,稍不留神,精彩之处便一划而过。课堂上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激烈争论,无论谁有疑问都可以举手与之讨论,气氛融洽。迟到早退者,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