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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起初,看到安蔓他们出酒店,单志刚只是想跟过去看看。

秦放给他打电话,让他查赵江龙,又不肯明说原因,他也就知趣地不问——不是他没有好奇心,而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整件事情,都是缘于自己私下的推波助澜。

他几乎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的那条截图私信发过去之后,正在囊千附近的赵江龙暴跳如雷,设法找到了当初在他落难时翻脸无情的安蔓。两相遭遇之后撕破脸皮、真相大白,被欺骗的秦放恼羞成怒,与安蔓反目。安蔓丢尽脸面,当即出走。

事情到这儿本来应该告一段落了,秦放怎么又委托他查赵江龙了呢?嗯,要么是反应过来之后觉得不该听信赵江龙一面之词,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要么是觉得太便宜了这两个人,必须来日清算。

自始至终,单志刚都坚信揭露安蔓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对秦放,他还是抱有愧疚的,所以即便秦放不让他再查下去,他还是忍不住想多做点事情。

就当是弥补了,他对自己说。

安蔓他们的车停在赵江龙住家小区的外头,一直没什么动静。偶尔那两个男人会下车抽烟,然后仰头看小区的居民楼,间或低头说着什么。

没差了,是来找赵江龙的。医院里人多眼杂,回了家就方便了,安蔓带这两个人来是为什么呢?恼恨赵江龙戳穿了她,蓄意上门报复?那自己要不要报警呢?

单志刚决定先上楼等,如果到时候真的狗咬狗,他就报警——双方都被抓去蹲号子最好不过了,也算是为秦放出了口气。

他借着有住户刷卡上楼的空当跟了进去,出电梯之后在赵江龙家所在的12楼走廊里走了一圈。家家大门紧闭,很符合现代社会左邻右舍老死不相往来的风范。之前赵江龙还风光的时候,住的可不是这样的房子,后来出事,好久恢复不了元气,也就搬到普通的小区来了。

也不知道赵江龙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屋里应该有动静吧?单志刚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似乎有走动声,然后门锁响,他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是个四十来岁穿家居服的女人,应该是赵江龙的老婆,拎着个垃圾袋,可能是要扔到尽头的垃圾间。

这也太背运了,单志刚傻了一两秒,居然反应出奇快,干笑了两声说:“我正要敲门。”

又说:“我住楼下,你家马桶是不是漏了,天花板渗水啊。”

赵江龙的老婆叫贾桂芝,她打量了一下单志刚,回头吩咐屋里:“老赵,看一下马桶。”

里屋传来赵江龙的声音:“好像前段日子一直有问题,时好时不好,说了要找人修,一直住院。是楼下的邻居吗?不好意思啊。”

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他们家马桶居然真有问题,单志刚心里大呼走运,搓着手说:“那我找物业吧,就是上来确认一下。”

他转身想走,赵江龙又出来了,还挺客气的,生意人特有的热络。如果不是了解他的过去,真还会被他谦恭热情的一面给唬住。

赵江龙笑呵呵地给单志刚道歉,问天花板是不是脏得厉害,又说改天一定带礼物登门拜访,一边说一边出来,像是要送送他。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电梯门叮的一声,赵江龙先还笑着,门缝开启的刹那,目光忽然触到一个高个子低着头、戴着鸭舌帽,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单志刚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赵江龙一把拽进了门内。他踉跄着扶住墙,还没站定,就听到大门撞上的声响。

贾桂芝几乎也是同时被赵江龙拉住胳膊拽进来的,她搓着胳膊皱眉头:“神经病啊你。”

赵江龙明显是慌了,一直推贾桂芝:“快,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了又六神无主地看单志刚:“你、你怎么进来的?”

他语气这么慌,单志刚又是好笑又是发瘆:“不是你拽我进来的吗?”

赵江龙有些紧张过度,居然已经不记得了,嘴唇嗫嚅了两下之后,同时推单志刚和贾桂芝:“快,找地方躲起来,快点。”

不对,事情好像比想的严重,怎么有点警匪片里要杀人放火的感觉了。单志刚腿都软了,脑子里轰轰的,机械地跑进屋里,看了一圈之后,拉开衣橱的大门就钻进去了。没过两秒,另一边的大门拉开,贾桂芝也钻进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往里缩,呼吸都还没匀,门铃响了。单志刚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低声对贾桂芝说:“报警啊。”

贾桂芝没带手机,也是,她刚刚是准备出门倒垃圾的,哪会把手机带在身上呢。

单志刚赶紧掏出手机,先调静音,然后给公司同事编辑短信,刚输入“快,帮报警,地址是”几个字,听到外头传来开门声,还有赵江龙的声音:“是什么风把周哥还有齐哥吹来了啊……”

这好像是……认识啊,单志刚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屏息去听,没有听到周哥齐哥的回答,反而是安蔓的声音:“赵老板,真巧啊,又遇到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响起了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赵江龙,到了这份儿上,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颗九眼天珠在哪儿呢?”

“周哥,真的是被她抢……抢……”

“姓赵的,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冤枉我!”砰的一声,花瓶碎裂的声音,应该是安蔓拿花瓶砸了赵江龙。贾桂芝浑身都瑟缩了一下,完了完了,打起来了。单志刚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赶紧继续编辑短信,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什么九眼天珠?说的不应该是情感纠纷的事吗?

“那天晚上,我有拿刀子捅过你吗?我一直被你打,你中了刀,屋子里又没第三个人,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干的……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刀,是你自己捅的对吧?你把我打到神志不清,然后故意捅了自己一刀,又装出那副样子。我也是昏了头,还真以为是自己捅的。”

“后来我问了周哥,他说他们搜了房子,搜了你的身,连你的嘴巴都掰开看了,都没找到——可是有一个地方他们忘了,你中刀子的地方。”

赵江龙嗫嚅着没说话,倒是周万东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来,老赵,别趴着啊,坐下,坐下说话。”

单志刚的短信终于编辑好了,发送。

周万东说:“老赵啊,知道你前一阵子不顺,赔了家产,又欠了外债,急需要用钱,所以带着你一起发财。钱是好东西,但你的胃口太大,就不太好了。

“那颗九眼天珠,你知道值多少钱吗?这么跟你说吧,去年,一对太极图八眼天珠,成交价1800万。这几年,天珠的价格是水涨船高啊,据说这世上的九眼天珠,只有两颗是真的,一颗镶在大昭寺佛像的佛冠正中心;另一颗也在西部的佛寺,但是下落不明。

“有个德国老头儿去西南边境,偶然在山南的寺庙看到一颗,他愿意出大价钱,辗转通过中人联系上我们。兄弟是跑单帮的,一颗脑袋拴裤腰带上,自己干,跟你齐哥两个在附近踩了两年的点才得手,你知道冒多大风险?让当地人抓住,那得活剥生吞啊。

“你脑子够灵光,监守自盗,给我们唱这一出苦肉计。兄弟开始可真被你蒙住了,一点也没怀疑你,安蔓说不出天珠的位置,差点儿被我们打死,后来她一句话点醒我们了。她说,为什么不能是赵江龙自己搞的鬼呢?

“越想越对,安蔓就要结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抢天珠,这不是找死吗?后来我们去医院问了,医生说,你被送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看着是挺吓人,但是实际上,中刀的位置巧,别说致命了,伤着肺腑都难。

“老赵啊,你一来拿我们兄弟当猴耍,二来欺负我们是跑单帮,以为捅自己一刀子自己就安全了。这道理咱们以后再论,我现在就问你一句,那颗九眼天珠呢?”

死一样的沉默,单志刚开始慌了:双方的对话他越来越听不懂,但是怎么越来越没法善终的样子?

同事的短信终于回过来了。

——老板,你是不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啊,110不能随便打啊,要坐牢的。

他妈的谁这个时候跟你玩真心话大冒险,单志刚差点气晕了,回了句:马上!立刻!要出人命了!

“嘴塞上,打!”

重重的踢打声、沉闷的被压制的痛吟,那个姓齐的说了句:“人为财死,看来是撬不开他的嘴了。”

周万东冷冷说了句:“撬不开就弄死了算了。他不是还有老婆吗?他老婆、他身边的人,咱们一个个追过去,什么时候把天珠找出来了,什么时候停手。”

听到“弄死了”三个字,贾桂芝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去开橱柜的门,单志刚吓了一跳,迅速把她钳住,眼神几乎是在求她了。贾桂芝很快反应过来,含着眼泪又不动了。就在这当口,听到安蔓冷冷的声音:“让我来。”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接下来的这一分多钟,安蔓极度压抑的但明显带着哭音的嘶声,还有刀子扎进肉里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单志刚脑子都木了,有脚步声往橱柜这边,然后柜门往里微微一倾——两个男人走到这边,倚着橱柜抽烟。

那个齐哥的声音压得很低。

“周哥,这个女人……你看着办吧,看她的样子,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要为她未婚夫报仇,对赵江龙都这么狠,你别忘了,当初可是我踹车子下崖的,这下一个得是我了吧。”

周万东轻笑了两声:“你还真当我被她迷住了?放心吧,我有分寸。”

咣啷一声,似乎是刀子落地,外头静了好一会儿,姓齐的忽然问了一句:“他老婆呢?不是应该在家的吗?”

“有见到出去吗?”

“没有啊,出去了也是在小区里,肯定没出大门。”

安蔓冷冷说了句:“要么就屋里找找,要么就在这儿等,迟早会回来的。”

屋里找找?单志刚一下子慌了:屋里不就这么点地方吗?

外头传来推拉门的声音,应该是在查厨房和洗手间,顿了一顿,橱柜门哗啦一声拉开,单志刚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颤抖着抬头去看,是安蔓。

目光相触的刹那,安蔓也傻了,她嘴唇翕动了两下,但又很快回过神来,手臂带着轻微的战栗,又把门给拉上,说了句:“这里没有。”

姓齐的搜完外头也进来了:“找到两个手机,其中一个是女式,应该是他老婆的。门口有个垃圾袋,要说他老婆出去倒垃圾了,怎么袋子没拎走?还有啊,鞋架上只有女式便鞋,没有他老婆的拖鞋——不会穿着拖鞋出去逛吧,橱柜里真没有?”

安蔓很不自在:“看过了。”

姓齐的冷笑一声,还是搡开她走过来,随手拉开了门,另一边的门。

贾桂芝显然已经濒临崩溃了,门刚一拉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声嘶力竭着一头撞了出去。姓齐的猝不及防,居然被撞了个后仰。不过他很快忍痛爬起来,怒不可遏地追了出去。单志刚听到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和呼救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周万东对自己的搭档很有信心,他原地没有动,慢慢地又点上一支烟:“安蔓,不是说里头没有吗?”

安蔓有点发抖,强撑着说了句:“我刚刚真没看到。”

“那么大一个人,没看到,眼瞎了?“

周万东嘿嘿干笑了两声,突然就爆发了:“你个贱人,安的什么心啊,嗯?你那点心思,真以为我是傻子啊!”

安蔓尖叫,似乎是被周万东拽着头发撞墙,又有左右开弓抽巴掌的声音。单志刚的腿一直在抖,脑子里天人交战:冲出去吗?现在外头只有一个男人,我和安蔓是两个人,可以对付他的。可是万一另一个男人回来怎么办?他们像是黑道的人,我打不过他的,还是不要冲动,也许警察就在路上了,也许邻居听见动静会出来看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安蔓极其凄厉的一声惨叫。

单志刚全身的血一下子凝住了,透过另一侧打开的推拉门,他看到安蔓慢慢倒下来,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她勉强用胳膊撑住地,艰难地往橱柜这里爬了两下,然后扒住推拉门,像是终于不支倒地,借着这最后一丝力气,顺势又将推拉门关上了一些。

单志刚的眼泪一下子糊住了眼睛:安蔓在帮他关门!在帮他关门!

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单志刚终于全身颤抖着从橱柜里爬出来。房门大敞着,周万东已经不见了,安蔓背上插了把刀,身上另有两个刀伤创口血流不止。单志刚含着眼泪拽被单给她捂住伤口,又拿手机拨120急救。打完电话,看到安蔓的眼睛一直散神,吓得赶紧拍她的脸:“安蔓,安蔓,你撑住啊。”

安蔓虚弱地笑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像是轻声说着什么。单志刚附耳过去,听到她说:“是我……报应,我害死秦放,我对不起他……我就是想帮他……报仇……”

单志刚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安蔓,安蔓你撑住,我叫秦放来见你,他没事的,他没死,他还活着!”

司藤把手机捡起来,面色平静地递给秦放。

秦放攥住手机,脑子里一团乱,声音有点抖:“司藤,我要马上回去一趟。”

司藤说:“那你走啊。”

秦放没多想,几乎是转身就跑,扶着楼梯下去时险些一脚踩空。司藤冷眼看他在巷陌间奔跑,凭栏站了一会儿之后回房。这里的确比较偏僻,不过好在有电视。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楼梯上响起急速的脚步声,秦放几乎是冲进来的——他扶住门框剧烈地喘气,兴许是跑得厉害,两腿刚一停下就在打战。司藤自顾自调着电视频道:“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真是像极了在囊千那一次,明知故问,如出一辙的表情神气。

“司藤,你不跟我一起的话,我没法走。”

司藤笑了笑,顺手关了电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还记不记得我要做几件事?”

“五件。”

“五件事中,第四件最重要,时值关口,成败系乎一役。在青成我可以静观其变,在这里就要先发制人。你未婚妻的遭遇,我也很遗憾,但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

秦放的心开始发凉。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猜到司藤可能不会同意,但又抱了一丝侥幸:这些日子,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况且又是生死大事,司藤怎么样都会体谅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司藤,我只是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会很快。可以今晚过去,明天回来,不会耽误很多时间……”

“如果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出了纰漏呢?”

如果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出了纰漏呢,世上的事总是这么邪门,睁大眼睛怎么等也等不到,偶一疏忽闭眼,要盯的人已经过去了。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司藤的大事,步步为营,谁都不能挡在前路碍事,不管是安蔓,还是他秦放。

秦放不说话了,他呆呆看着司藤的侧脸,想着:再怎么求她,哪怕跪下来求她,也没有用了吧?

楼下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是苍鸿观主他们过来了。

苍鸿观主在解释原因,妖踪不定,耗费时日,耐心等待,必有回音,等等等等,吵得人脑袋轰轰的。秦放失魂落魄地下楼,恍恍惚惚地出门,一直走到寨子外头的山坡上。

单志刚的短信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到最后几乎是在吼他了:“你这些日子到底在鼓捣什么,家也不回,公司也不管,安蔓现在就要死了!话都说不出来,撑着一口气等你……”

说到后来,他呜呜呜的像是哽咽:“我每次跟她说,秦放在赶来了,在赶来了,她就拼了命硬撑的样子。秦放,就算她骗过你,你也原谅她吧……”

秦放也流泪了,他低着头,一只手深深抠进泥土里。

“志刚,我真回不去……”

“他妈的要你回来是要了你的命了吗?你家看不见的祖辈亲戚要你回去磕个头,你二话没说开了车去;现在安蔓要死了,你反而推三阻四地不回来。你会后悔的,秦放,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单志刚摔电话了,咣啷一下子,像是正砸在秦放脸上。

秦放攥着手机不说话,指关节开始泛白,像是要把手机给拗断。单志刚说得没错,如果不回去,他一定会痛苦后悔,但如果一个人回去,永远也到不了安蔓身边,只会悄无声息死状狰狞地倒在路上……

他没有那个资格要求司藤一起回去,却有能力为自己做出决定,哪怕是死在去见安蔓的路上呢,也好过瑟缩得连脚都不敢迈开一步,至少……求个心安。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秦放。”

这是……沈银灯?

秦放回过身,果然是她。秦放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笑:“你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看你情绪激动,就没打扰你。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她居然会这么问,秦放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没什么,谢谢你了沈小姐。我有些急事,先回去了。”

他绕开沈银灯,刚走了两步,沈银灯忽然说话了:“刚刚我听到你说,你回不去。

“其实秦放,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司藤是妖,你是人,一个人尽心尽力地为妖办事,要么是有所期许,要么是被强制威胁。你是哪一种?

“我觉得你不像那种想借助妖力得到金钱或者其他物欲的人,你是不是被逼的?如果是,为什么不求助道门呢?也许,我们有办法帮你的。”

如此落魄和颓丧的时候,还能听到这么体贴温暖的话,秦放不是不感激的。但事情太复杂,他觉得没有必要把沈银灯牵扯进来:“真的没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谢谢你,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话还没说完,沈银灯忽然上前一步,几乎撞到他怀里。秦放愣了一下,心神陡地一晃,蓦地又意识到这样不好,正想退开两步,目光忽然触到沈银灯的眼睛。

从来也没发现,沈银灯居然有这样一双迷幻般的眼睛,眼波温温柔柔似动非动,又像是浅浅的旋涡,打着让人舒服的旋儿,一点一点地把人吸附进去。

秦放的意识渐渐不受控制了。沈银灯伸手轻轻抚上他额头,轻声呓语,像是慵懒的吟唱:“她不让你说,还是你不敢说?没关系,你可以不说话,只要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只是想看一看……”

脑子里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空白,紧接着,响起了书页缓缓翻起的声音……

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凭空一个巴掌,又像是什么东西狠狠抽过。

秦放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跳得极其厉害,额头到后背,都是津津冷汗。抬眼看沈银灯,她就那么脸色铁青地站在对面,右脸颊上三道被抽过的血痕,有血珠缓缓渗出。

脑子里一跳一跳地疼,秦放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抽出纸巾给沈银灯:“沈小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沈银灯不接,她冷冷地盯着秦放看,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怎么了?何必明知顾问!”

说完了掉头就走,秦放看着她的背影愈行愈远,忽然想起司藤先前吩咐他见沈银灯时一定要带上的那缕头发。

这个沈银灯,明明就是修道之人,为什么修的像是什么迷幻邪术一样?

秦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秦放给单志刚打了个电话,知道他生气,开玩笑说:“你的手机可真经摔,那么啪一下子,我真怕你连电话都接不了了。”

又说:“你把电话放在安蔓耳朵边上,我跟她说句话。”

他屏住呼吸听那边的动静,好久好久,才听到极其微弱的一线呼吸,就是这线呼吸让他一下子红了眼圈,说:“安蔓,事情我都知道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怪你。”

那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带着颤音,又像是嗬嗬地努力要说话。秦放声音有些发哽:“安蔓,我一定回去见你。如果你没有见到我,我一定是先在下面等你了。”

打完电话,心里忽然轻松了很多。回到客栈,苍鸿观主他们已经走了,天渐渐黑下来,寨子外围的天空开始有零落的星星升起。这里的星星很少,每一颗都孤零零悬着,司藤倚着吊脚楼的栏杆看天,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说了句:“回来了。”

秦放觉得面对着司藤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此时此刻这么坦然:“司藤,我跟你告别。”

司藤回过头来,多少有些诧异,又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所以,为了安蔓,连命都不要了?”

也许是为了安蔓,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不是为了谁,只是觉得这样做了,心很安静。

秦放说:“你保重。”

他把钱包掏出来,取了大部分现金和卡给她:“我想我是用不到了,你留着吧,密码六个8,好记。”

司藤看看卡又看看他:“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知是死,还要去做呢?”

“安蔓的身份证我放桌上了,之前都是我给你办手续,以后你不管乘车还是住店,都可能用到,别丢了。但是安蔓一旦确认死亡,你就不能再用了。或者你找一个脑子清楚的助手,这些小事交给他去办,多付点钱就行。

“还有沈银灯,她有些奇怪,跟其他道长都不一样,我只是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忽然有被她控制的感觉……你和她有仇,她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她。”

还有什么?好像没什么了,她那么能耐,也没有太多自己能帮得上的地方。

司藤很久没说话,末了忽然冷笑起来:“你知道没法劝我跟你一起走,又改了方式了?说一些关心的话,我就感动得眼泪哗啦地跟你去见安蔓了?”

她甩了现金和卡就往屋里走,挺括的纸币在半空打着旋儿,散得满地都是。吊脚楼的铺板都是木头,拼接的缝隙很大,一个没留神,尖细的鞋跟插到板缝中,险些摔倒。

秦放俯下身子,把散落的纸币和卡一张张捡起来,知道她不会接,帮她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又用杯子压好。出门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可以买一双平底的,换着穿。”

1936年,沪上,百乐门,衣香鬓影,推杯换盏。汗津津的洋行老板架一副圆溜溜的黑框眼镜,不住向她招手:“司藤小姐,司藤小姐,介绍你认识华美纺织厂的少东,邵琰宽邵公子。”

又说:“司藤小姐来自川地青成,可巧,邵公子早年也随家人去过青成避暑呢,算是半个老乡。”

她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想走,邵琰宽很有礼貌地问她:“司藤小姐,可否赏脸跳支舞?”

灯光闪烁,乐音靡靡,她问:“如今,你反而不怕我是妖怪了?”

邵琰宽说:“我看着你在舞池里跳了半个钟点了,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或者,舞会散了之后,我陪你去买双平底的鞋子,换着穿?”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不劳邵公子费心了,高跟的鞋子再不舒服,也比不上遇到不想见到的人这般让人反胃。”

开车离开榕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吊脚楼里依次亮灯,像是漫山落满了星,但只拐过一个山道,就再也看不见了。

秦放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每开过一段就忍不住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变化如同意料之中地发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发黑凹陷。忘记了是看到第几次时,他一拳就把镜子给砸碎了。

又到了临界点,呼吸遏制得让人难以忍受,车子停的位置就是以司藤为圆心的生命弧点,算算距离,似乎差不多了。司藤应该一直在屋里待着都没动,在看电视吗?

秦放缓缓踩了刹车,车子继续往前行进了几米,每行进一分,脖子上都像被绳子又勒紧一分。他点着了一根烟,骷髅一样的手爪夹起,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微醺的烟气麻醉了整个神经。很好,像是人生尽头处最后的盛宴。秦放哈哈大笑,重新发动车子,狠狠将油门踩到底。

车身剧烈一震,然后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喉头的钳制越来越紧,秦放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知觉。

失了掌控的车子速度不减,眼见就要一头撞上山壁,就在这个时候,车身处忽然延伸出无数藤条,硬生生把车头拉起。车子的前轮瞬间离地,车后轮原地刨旋了几分钟之后渐渐偃息。片刻之后,藤条纷纷落地,触地时都化作了枯黄焦燎的头发,风一吹就飘得没影了。

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颜福瑞接到了司藤的电话,她说:“你过来找我,陪我出去一趟。有一些关于瓦房的事,我想,你有兴趣知道。”

秦放的意识渐渐醒转,还没睁开眼睛,他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死。而他之所以能够不死,原因只有一个。

眼角有些微的温热,他知道,自己可能是赌赢了。

他扶住车座坐起来,不远处停着另一辆车,是私人包车。司藤就站在车前,但是出乎意料的,还有另一个人。

颜福瑞。

颜福瑞在号啕大哭,那种愤恨似的悲怆,然后他跪下来给司藤磕头,砰砰砰拼命磕。磕完了起来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朝路尽头招手。黑暗中走来一个当地人打扮的男人,应该是被支开的包车司机,他上了车,带着颜福瑞回去。

司藤目送着车子离开,转身向秦放的方向走过来。离着还有几步远时,秦放下车了。

司藤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此无惧无畏舍生忘死,有什么感受没有?”

秦放问她:“这样不会误你的事吗?”

又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好像我在用自己的命要挟你,而你最后没办法,只好受了我的要挟,感觉很没面子,是吧?”

没等司藤说话,他又接下去:“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感觉,这个我撇不清楚,因为我想,我执意要走,除了因为安蔓,其中确实也有要试探你的意思。

“开车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确会不管不问。但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如果你还是对我弃如敝屣,未免叫人寒心。

“是,你有一百种理由可以不理会我,但我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为她东奔西走,以至于连去见爱我的人最后一面都不敢?为了做回人吗?这样即便做回人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真的字字发自肺腑。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跟司藤说话,也许表达还不够清晰,但他希望司藤能真的明白他的意思……

司藤只说了一句话:“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多废话,安蔓知道吗?”

秦放知趣地闭嘴了,看来,未来一段时间,他会很不受司藤待见。

车子重新驶上山道,司藤说:“我和苍鸿观主说过了,临时有事离开,五天之后回来。”

秦放愣了一下:“五天?司藤,不用耽误你这么久时间,你也说了这边的事要紧,我会尽快安排回来的……”

“你还真挺把自己当棵葱的,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你去的杭市吧?”

秦放心里咯噔一声。

“我和苍鸿观主说的是五天之后回来,但是实际上,三天之后我们就会秘密回到黔东。这三天,两天杭市,一天沪上。”

三天之后回黔东,秦放约莫了解,这是掩人耳目,暗中查看苍鸿观主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两天杭市也正常。但是整件事情,又关沪上什么事?

司藤递了张纸条给秦放:“你在沪上如果有熟悉的朋友,让他查一下这个地址,这个人。”

秦放接过来,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扫了一眼,全是繁体字,应该是司藤写的,她不会写简体。纸条上是个在沪上的地址,好像是霞飞路圣母院路裕园16号,名字是邵琰宽,后面标注是华美纺织厂少东。

霞飞路秦放知道,小时候看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没事就在霞飞路晃荡,后来一查,才知道霞飞路就是大名鼎鼎的淮海路。沪上有不少街道,当年的名字都太小资,不符合新社会审美,后来通通改了贴近劳苦大众的名字,而且淮海路上的老建筑保留很多,有具体地址的话应该不难查。

只是这个邵琰宽……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朋友?是你……当年的男朋友?”

“我眼瞎了吗?为什么要看上这种人渣?”

秦放没敢吭声了,过了会儿偷偷觑了司藤一眼:听起来像是有怨懑,难不成当年是被始乱终弃?什么样的男人敢忤逆她?不怕被她活埋吗?

司藤敏感得很,好像一下子就察觉他的心思了:“你又乱猜什么?不管猜什么,都不对!”

“不是……”秦放支支吾吾的,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借口:“我是在想,你先前说在黔东要办的这件事很重要,一天都不能离开,怎么突然间就敢放手离开三天,你就不怕中间出什么纰漏吗?”

“你可以把我要做的事比作一盘棋,沪上本来就是要走的一步棋子。现在既然要去杭市,我就先把这一步走了。至于黔东,我自然会放上可靠的人做我耳目。”

“你说的可靠的人,不会是颜福瑞吧?”

“怎么?”司藤冷笑,“你瞧不起他?”

不是瞧不起,这该怎么说呢?想起让颜福瑞做“卧底”时,一次次发过来的所谓情报,秦放就一个脑袋两个大:这颜福瑞,横看竖看,都跟“可靠”两个字搭不上边啊。

时间很晚了,大家都已经陆续回房休息,只有白金教授还在客厅里借用旅馆的网线上网查资料。颜福瑞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问他:“白金教授,你其实也没中毒,为什么还跟他们待在一起不回去呢?”

该怎么跟颜福瑞说呢,白金其实是觉得这次的经历挺难得的,他想全程跟下来,以后说不定可以作为资料——不过跟他估计说不明白。白金教授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他已经站在边上很久了:“有事?”

颜福瑞嗫嚅了一会儿:“我想借用一下你的电脑,查一下……比如拐卖儿童的信息……”

白金教授陡然反应过来:瓦房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他赶紧保存了文件,又把笔记本电脑推给颜福瑞:“我用完了,你用吧,不着急,明早给我也行。”

颜福瑞谢过白金教授,上网搜索了一些打拐网页。白金坐了一会儿就回房了,觑着白金走远,颜福瑞赶紧关掉了无关的网页,在百度搜索栏输入了“致幻性植物”几个字。

出来不少条目,颜福瑞浏览了一遍,迟疑着点进了百科的页面,里面列出了好多种致幻性植物,什么乌羽玉仙人掌,什么曼陀罗卡瓦根,还有很庞大的一个族群是迷幻蘑菇。

颜福瑞移动鼠标,慢慢把网页往下拖。

——人服用哈莫菌之后,眼睛里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一切影像都被放大,一个普通人转眼间就会变成硕大无比的庞然大物……

——印度有一种菌盖非常艳丽,名为毒蝇伞的菌菇,人食用不久后进入幻觉状态,看到的东西被放得很大,普通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顶天立地,使人产生惊骇恐惧的心理,甚至发狂……

颜福瑞颤抖着手,又在搜索栏输入了“毒蝇伞”几个字。

居然配有图片,嚣张得让人心里发堵的红色,冠头上密密麻麻分布着白色的瘤,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很像一把伞,赤红色的伞。

他想起那天晚上王乾坤关于赤伞的话:“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

还有司藤今天对他说的:“秦放说沈银灯跟他死去的女朋友陈宛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后来我无意中在秦放的钱包里看到陈宛的照片,跟我看到的沈银灯完全是两个人。我当时特意问过你,你说你也不认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沈银灯,跟秦放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沈银灯探过秦放的记忆,她让秦放致幻,这绝不是一个习道之人应该会的法术。

“你也说了,那晚在太和山除藤杀,唯独沈银灯的法器前无法聚妖,不是因为沈翠翘早死导致麻姑洞法术失传,是因为,她根本不会。一个妖怪,何能聚妖?

“沈翠翘当年的确被我重伤,但不是死在我手上,杀她的是沈银灯。沈银灯混入道门,以道门掩妖踪,以道气盖妖气,只要她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就不会泄露痕迹。除非她悍然行妖邪之事,导致妖气被道门法器侦知。

“种族有别,妖不能和人生子,所谓怀孕,以及难产而死的诅咒,纯属无稽之谈。其实,沈翠翘的女儿是她,孙女还是她,她一人不能分饰两角,但又要掩人耳目继续留在麻姑洞,什么能比难产而死,然后在新生儿身上延命来得更加合理自然?

“那天道门拿来赤伞的血濡之泥,应该是假造,我说暂不确定,道门诸人神色慌张,唯有沈银灯激愤难平。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一晚她动过手脚,血濡之泥不是假的。我身为妖怪,理应能探知那东西到底有没有妖气。

“一个要让麻姑洞绝门灭户的妖怪,除了赤伞,还会有谁?

“沈银灯,就是赤伞。瓦房失踪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去过宾馆,众位道长的法器之所以有异动,是因为那个时候,赤伞做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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