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看看吧。”凤淮的笑容再次绽开,接着望向前方的漆黑。但见漆黑开始如墨般流淌慢慢融化,有同一幅绘世的画轴徐徐展开,露出另一片迥异的天地,而早昔和凤淮俯望着这片天地,如同神袛般的存在。
但见下界满眼的青山绿水,一望无际的平原奔驰着羚羊骏马,高山绵延起伏,河流如碧带缭绕,真真是安宁和谐的难以用言语描摹。
“这就是千年前的妖界。”凤淮的眼眸里露出一些恍惚和伤痛,轻轻道,“这片广袤的土地居住着无尽的妖族,他们安守本分,憧憬仙道,从来未曾惹是生非。”
妖界……早昔很是难以置信,传说中邪魅诡谲的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么!古典里所记叙的,实在欺人太甚罢!
“你再看看百年前的妖界吧。”凤淮用手拂过那一幕幕美景,但见血色弥漫过那些青草绿地,无数的族类妖物奔向远方,却依然被凌空劈下的天雷给击倒,一个个颓然倒地,嘶吼哀嚎诅咒着。
凤淮见早昔惊恐的睁大眼,解释道:“这是天火,为了惩罚三界战乱而降临的。那时候,人、妖、仙三界崩溃,无一物苟活,却又皆重生大地。”
“你……”早昔嗫嚅道,“也是那时活过来的吗?”
“不是。”凤淮摇摇头,眸子依然望着眼前的惨景,一动不动,“我是吸取天地灵气的泉水化作的,是千年难见的仙妖合体,在群妖眼里胜过任何一代妖王,故百年稳坐王位。”
“可是你为何还要领着妖族,去向仙界宣战呢?”早昔略略明白了,甚是疑惑。
“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早昔。”凤淮回过头来,深深的望进少年的眸子,“你以后做了妖王,更要明白这世间的道理,人心险恶,妖仙不分,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不可草率行事。”
然而早昔却愣住了,也没听进去后面的话,眨眨眼睛道:“你方才说什么?”
“教会你处世的道理。”凤淮无奈的摇摇头,笑笑道。早昔的容貌虽与他有九分相似,实则心智稚嫩,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早昔猛的摇头:“不是这个,你方才说,我会做妖王?”
少年语气里的陌生和疏离让凤淮回过身,幻术在手中速速收回,那些不断幻化的画面也就消失了,漆黑再次涌回了两人四周。
“你是我的儿子,是妖血的继承者,你自然是新的妖王。你眉间的花印就是最好的证明。”凤淮一字一句,话里不容置疑。
“可是、可是……”早昔慌了神,他思前想后,急急道,“那个人不是也有花印胎记吗?”所指的正是凤翊。
“那是血魂之盟,我将妖血寄养在他身上,等着你的归来。”凤淮一瞬间笑的得意,隐隐有几分狡黠。
“我……”早昔不知如何作答,这一切太过出乎意料,从他幼时至今的记忆,都只有万嫣宫漫天的花瓣,和杏苑床榻前缭缭升起的香雾,人间纷乱都离他甚是遥远,更不提眼下的三界之争了。
“好了,我要走了,倘若有****再满心疑惑时,再来水晶棺寻我,可好?”凤淮浑身的樱红光芒开始慢慢淡去,整个人也开始如薄雾消散,渐渐向远去飘去。毕竟只是灵体,纵然他生前叱咤三界,此时却也只能维持结界半个时辰。
“不要走!”早昔忍不住呼喊出声,伸手试图抓住男子的衣摆却还是落空,但见凤淮慢慢隐没在黑暗里,最后留下了一句——
“早昔,只有你能拯救妖界于水生火热之中,改变三界往后不堪的命运,妖血苏醒之时便是你继位之日,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芸芸众生失望。”
“爹爹……”早昔望着如夜的黑暗,终于嗫嚅出声。
***
***
这日午后,花熏衣在幽萝的搀扶下试着走动。近些日子一直在床榻上休息,眼睛终于好些了,才得以出来散散心。
茗虞楼里的虞美人每一朵都盛绽着,沐浴着难得的倾城日光,欣欣向荣。熏衣望着那一朵朵艳绽的花蕊,恍然又想起那日清晨,从花叶上找到早昔的衣摆,她那无法自持的欣喜。
不过短短几日,那红衣少年就如薄雾飘散,还未正面相见,便又无踪可循。
“木姨,昔儿不会有事吧?”熏衣沉默了一会,仿若自语道。
幽萝今日也少言寡语,被熏衣的话给惊醒,回过神嘶哑道:“少主天资异禀,吉星高照,不会有事的,大婚之日,定会前来。”
“是么……”熏衣恍然所失的点点头,忽听幽萝一阵咳嗽,关候道,“木姨,你身子也没见好么?我走了之后,让你操劳了。”
“无妨,生老病死不过一念,宫主多虑了。”幽萝笑着摇摇头,“如今看来,江楼主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我也算对得住吟梨宫主了。”
熏衣很难见到幽萝笑,离的近了,纵然面纱遮脸,依然可见幽萝清丽的面容。岁月也并非无情,没有给幽萝的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尽管三十有余,幽萝却看似二十七八,并不见十分苍老。
如此,熏衣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轻轻道:“木姨,这些年来,都是万嫣宫了拖累了你……”
幽萝闻言有些不解,只听熏衣娓娓说道:“如今我已不再是万嫣宫的宫主,昔儿就算回来了,也断不会再回去了,”言及此,熏衣神色黯了黯,“那么,木姨想要离开万嫣宫么?”当初花吟梨将她托付给了幽萝没错,但如今她也离开了万嫣宫,没有理由一定要让幽萝一辈子埋葬在那深山花谷里。
果真,木幽萝闻言神情微微一动,却终究归于平静,哑声道:“幽萝宁愿一生献给万嫣宫,俗世险恶,****无常,有什么可留恋的?”
“但是你至今也未告诉我,为何我前去西域回来,你的声音就成了这样。”幽萝缓缓停下步子,也是万分平静。
在熏衣的记忆里,幽萝的声音是很好听的。熏衣小时候,花吟梨忙于万嫣宫的众多杂事,而爹爹也日日沉溺于钻研魔功,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熏衣。说来,熏衣认识的第一株花树,配置的第一副药方,会唱的第一首歌儿,都是木幽萝亲自教授的。
木姨。木姨。不是女婢,不是弟子,而是类似血缘的敬爱关系。
熏衣从西域回来后,幽萝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极其嘶哑难听,花熏衣多次追问无果,偏偏那时万嫣宫在西域元气大伤,又有众多弟子需要安抚,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宫主不必担心,幽萝并无多碍,万嫣宫上下数百名弟子,不能说散就散,你和少主尽管跟着命数走吧,幽萝不会离开万嫣宫的。”绿衫妇人唇带苦笑,眸内却是坚定万分。
“如今都这样了,你还不愿将真相告诉我么?”熏衣转过头来看着幽萝,虽然双眸还被药布遮盖,幽萝还是不安的避开了视线。
熏衣浅浅一笑:“说吧,当年那个盗药的人究竟是谁?你为何宁愿自罚体肤,也不愿说出他的身份?”
此言一出,幽萝猛的抬眸望向白衣女子!
也罢,时值眼下,有些疑惑再不解开,恐怕往后也无机会了。
幽萝一直以为花熏衣什么都不知道,谁知熏衣心如发细,早在回去后三天,便暗自审问了一众弟子,知道了宫中来过了陌生男子。幽萝虽然威性很高,但是毕竟花熏衣才是正主,一番逼问下,弟子们个个说了实话。
既然心知是有事情发生,幽萝不说,熏衣也不再提而已。
幽萝惊诧之后,面色微露哀伤。当日山坳之口,白甫凡玉树临风,笑如阳春三月,风采神俊世间少有,依然历历在目,说来好笑,哪怕自吞毒药未死却伤及咽喉,幽萝也未能忘记那个男子。
然后美好的背后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残酷,白甫凡离开万嫣宫之后,幽萝暗自神伤了两日,才发现一个令她无法自持的问题——
她怀孕了。
而那孩子的父亲却早已远去,除了一个姓名外,她木幽萝对他一无所知。
江湖儿女,倒也不是绝对看重名分和未来,不过也是同时,弟子前来禀报了一个更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花库里最珍贵的几株花药被人挖走了!
因为万嫣宫几乎与世隔绝,如此看来,盗花的只能是一人。那个人因她木幽萝的好心而能活命,因她木幽萝的深情而行了夫妻之礼,更因她木幽萝的信任,而盗走了万嫣宫的珍贵花药!
不可饶恕!
幽萝又气又恨,羞愧难当,当晚便服了自己捣制的毒药,打算带着那孽种长辞人间。然而,不知是不是天意,第二日清晨她却醒了过来,只是嗓子依然破损,声如罗刹,无法医治。
也是从那一天起,木幽萝便如同变了一个人,整日深居简出,不多见人,往日那清如芙蓉的少女一夜成熟内敛。从此万嫣宫少了一个“木师姐”,久而久之,众人便习惯跟着熏衣称其“木姨”。
幽萝哑声说完了一切,熏衣扶在幽萝臂弯上的手颤动不止,两人沉寂了半天,熏衣才颤声问道:“那个孩子呢?你生下来了罢?”熏衣从西域回去,离整件事已是一年有余了!
幽萝瞬间的沉默,仿佛一个轮回那么久,终于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时,兰菱见熏衣两人在庭院里散步,开心的迎了上来道:“宫主,我煮了很好吃的药粥,你歇歇吧,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如此一来,熏衣和幽萝回过头来。这一看不要紧,熏衣却突然一惊,望向幽萝,但见幽萝阖了阖眼,点了点头。
是兰菱!熏衣沉静如斯,也轻轻发出一声惊呼!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兰菱,熏衣只觉得如撕裂般的心疼!
这是何等的折磨啊,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几乎日日相见,却不曾戳破身份,而一主一婢的过了接近十五年!这是何等的煎熬和自责,才能对自己如此的狠心!
“木姨……”熏衣握住幽萝的手,然而幽萝却不着痕迹的松开了手,对兰菱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粥端进去,服侍宫主喝了!”
“是!”虽然幽萝一贯严厉,兰菱还是惊了一跳,赶忙扶着熏衣进屋。熏衣几番犹豫,心知幽萝现在心里也定是波澜狂起,便顺从的进屋去了。
两人走进去了,幽萝面向一株虞美人,紧咬着嘴唇,阖了阖眸子,滚烫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无法释怀!无法释怀!
若让她找到那负心人,定然将之千刀万剐,也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