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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1)

第 66 章 (1)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浊浪滔滔,下夔峡而抵荆楚,江陵为之都会。

自战国起,此处便是四战之地,为诸侯所争霸业之资。前朝晋室一统天下,荆襄十三郡通衢诸州,户别百万,控带梁、益、宁、交、越五州,堪称分陕重镇。百年前萧氏趁乱而定江左,荆州为国西门,北邻强国,西对劲蜀,苍山茫野间,周旋万里以筑邺都屏障,民风劲悍,士卒尤为善战。

开国太祖帝曾言:荆襄强藩,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匡济一方,为社稷存亡忧地,绝不可轻怠。因此历代历朝出镇荆州者必为当权者心腹,虽为戎武之地,藩任刺史却无一不为江左高士。以文而治虽是断了内患,外患却由此滋生不断,尤以三十年前庆宁帝一朝为最,西蜀与北朝联兵,连夺荆西六郡,兵甲顺流而下,直指邺都。满朝慌乱,人人怯于自保,而当时出镇豫州的沈弼不过为仕途新秀,却挺身而出,与北府统帅郗珣带甲二十万,截江横陈,血战北朝与西蜀劲卒,免国于危难。此战胜后,沈弼与郗珣掌权中枢自不必说,而荆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沦为武者囊中物。

自最初为任的鹰扬将军裴道豁算起来,三十年风云变幻,因朝中势力角逐、派系分明,荆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镇者无一任可逾三年。而第八任荆州刺史、卫将军殷桓,却显然是这些人中任职最久的。

掐指算算,永贞四年至今,已然九载。

草木再无情,风雨再冷漠,历经九年光阴,对殷桓来说,江陵城里里外外,每一颗人心,每一丝空气,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这里的甲兵精骑,这里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经营所得,绝无他人再可轻言占有。

暮晚细雨霏霏,江陵城长街上人影萧条。往昔通衢南北的都会,此刻在不远处弥江烽烟的压迫下,早褪去了旧日的浮华与繁盛。城北贺阳侯府亦是池馆静深,数重楼阁掩映在葱郁林木中,风灯摇晃出幽柔的光线,织影迷蒙如画。

殷桓立于府中高阁,看着风雨中隽秀的城池,默然回味过往一切,心底似被某种眷恋深沉的情绪堆得满满,曾几何时驰骋沙场不顾一切的果敢与决绝,在这软风凉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远去了。

身后楼梯上忽传来脚步声,殷桓未曾回头,低声道:“湘儿如何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道:“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肯吃药。来治的大夫说――”声音淡柔,清和中却又透着女子鲜有的刚毅,话至此处,她停顿下来。

“什么?”

女子缓缓透出口气,轻轻道:“大夫说,湘儿又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腾下去,怕是……早夭的迹象。”

殷桓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伤,质问:“她究竟想要如何?”

“女儿的心思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晓么?”女子目视殷桓,慢慢问道。她的容貌不见得多美,然眉眼间却是寻常峨眉难及的英气,虽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剑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着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锋芒却悄然褪尽,似水的温柔中,略有一丝悲沉的无助慢慢浮现。

“阿桓,还是把瑞儿放出来罢,”她柔声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杀了他,也于事无补。难道非要伤透女儿的心,你才觉得解恨?”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芦谷中百万石的粮草,我费心筹谋了五六年,却被那吃里扒外的混账尽数挪空,不杀他祭旗,何以泄我心头之恨?又何以面对我麾下三十万的将士?”

女子默然,良久,叹息一声:“既是如此,那你便杀了他罢。”她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忽又止住,轻声笑了笑:“不过阿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如今困境至此,何尝不是我们当年罪孽的报应?只是这一切本该由我们自己承受,女儿又何其无辜?”

报应?殷桓浑身一振,目色阴厉如同惊风刮过山野。诸般情绪颤抖其中,却不知该怒,还是该哀。

江陵城外三十里,青山绵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无行人,渡口亦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渔夫蓑衣斗笠,自舱中探出身来,往岸上看了看,见山水静寂深深,料想再无渡客前来,正要上岸解开绳索,耳边却忽闻踏踏马蹄响。抬起头,数匹骏骑在晦暗的天色中飞驰而至,渔夫望清为首一人的面容,忙敛袖肃立,侯在道侧。

“侯爷。”骏马停在身前,渔夫深揖行礼。

殷桓瞥一眼渔夫:“有人找来过么?”

渔夫摇首:“不曾。”

殷桓亦不多问,弃马登舟,探身入舱中,令他划去对面。

轻舟离岸,在水波中划出一道长弧。殷桓坐在舱中,不时闻得斜风微雨中几缕清香。转目望了望,方见水中娇荷初绽,青叶蓬蓬。眼前景致幽美清静,正是属于人间的悠然气息,绝不同前几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红飞浪的炼狱战场。

雨丝飘在眼中蕴成薄薄水雾,想着自己无可奈何从前线回来的缘由,殷桓双眉微皱,唇边笑痕隐隐下沉,昏暗的光线下有种狰狞的凌厉。

“侯爷,到了。”轻舟稳稳停住,舱外渔夫轻声道。

殷桓起身出舱,背负着手,站在舟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阴郁山岭间那处火光微弱的洞穴。周遭静得异样,隐约有弓箭搭弦的声响在岩壁暗影间响起。渔夫沉默着一拂衣袖,那股在草木间飘荡的杀气煞时停顿下来,继而无声无息消没在夜色深处。

“侯爷,请吧。”渔夫躬身引路。

殷桓走入山洞,瞥目两侧:“都退下。”

“是。”渔夫招了招手,守在洞穴两边的士兵迅疾退出,仅留独坐在洞中深处,那位落魄憔悴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壁而坐,听闻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石洞中不知何处穿风,吹得那一点灯火不断飘摇,照着男子血痂凝结的左目,十分可怖。殷桓静静望着他,男子唇角含着几许淡淡的笑意,站起身,手腕处铁锁沉沉作响。他看着殷桓,未眇的右目在火光下透着幽幽的光芒,低了低头,声音和润如初:“韩瑞见过贺阳侯。”

殷桓在案旁坐下,不动声色道:“如今连二伯也不叫一声了么?”

“二伯?”韩瑞一笑,“鄙人身为犯臣之子、阶下之囚,岂敢冒犯贺阳侯?”

“好个犯臣之子!”殷桓冷笑,盯着他惨白的面容,慢慢道,“让你静居此处反思,已逾一月,如今看来,你却无半分清明,还是死不悔改么?”

韩瑞微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我自始至终神思清明,需要悔改什么?”

殷桓并无耐心与他言词争辩,拍案而起,抡起手掌重重霍上他的面颊。韩瑞内力尽失,身形孱弱,纵是殷桓此掌未曾使出三分劲道,却也让他脚下踉跄欲跌,不得不扶住石壁,勉强稳住身形。

打得好。韩瑞轻笑,伸手抹去唇角血迹。愈是如此,仿佛心底那一缕似有似无的愧疚才可愈发消淡。

“你现在想着与我划清界线么?晚了!”殷桓何尝不知他所想,怒喝道,“我早就说过,我殷桓纵负了这天下,亦不曾负你!这天下谁都可以叛我逆我,唯你不行!”

韩瑞平静地看着他,笑颜清淡依旧,只右目愈见沉静深暗,一抹哀色浸沉在彻骨仇恨中,郁郁难散。

殷桓厉声道:“九年前我带你到荆州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将湘儿许配给你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养你教你,视你如子,你一身的武功、一身的才学,哪一分不是出自我殷桓?我待你一片诚心,而你呢?原来自始至终都当我是杀父仇人!毁我军机,阻我大事,为他人细作,竟如此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韩瑞沉默了良久,终于笑起来,“二伯,你虽教我许多,可独缺仁义二字,狼心狗肺,怕也是避不可免的罢。”他轻叹,眸波轻动,愁苦褪去,换之少见的讥讽之色:“当年二伯背叛郗峤之元帅,不知可曾想起狼心狗肺四字……”

话音未落,殷桓的掌风已袭至他的胸口。雄霸的内力似要摧毁五脏六腑,韩瑞眼前昏黑,全身气血紊乱,身子飘飞出去,落于数丈外,倚着石壁,无力跌倒在地。看着沉步走近的殷桓,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料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虚弱如丝。

殷桓看着地上的血迹,似不曾想伤他如此,愣了一愣,俯身下来。

“瑞儿。”他瞳孔一缩,目中隐有痛苦和懊悔之色。

不,不要这样。韩瑞微微一退避开他伸来的手掌,低低道:“二伯,你杀了我罢。当初你救了我,如今我背叛了你,杀我,也是应该。”

“死就能了结一切恩怨么?”殷桓冷冷看着他,“我若真要杀你,当初你给郗彦通风报信时便早已死了!还能等着你毁我粮草么?”吸一口气,轻轻发笑:“你当真以为你的命是如何了得,一死就能抵偿所有?即便你父亲当初被害有我之过,我对你九年悉心抚育,也算是弥补他了罢?即便你今日一命还我,你我之间或就此恩怨两清了,那么湘儿呢?你欠她的又该如何还!”

韩瑞发怔,死灰一般的右目似被强光刺入,不堪一击地,放任悲伤之意溢满眸中。

殷桓恨道:“你若真拿我当杀父仇人,就不该靠近她,更不该招惹她!”

“我……”韩瑞面容发青,颤抖着唇,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愧疚,亦或只是萦绕不去的思念和纠葛,让他在锥心刺骨的痛楚下,无言以对。

上天从未给过他选择或者逃避的机会,于此事上,他也从无一刻能够想明白,既是那样生死不容的仇恨,又为何能生出那样欲断不断的爱意?

他轻轻闭眸,无奈而又惶然。殷湘秀丽的面庞掠过脑海,眼前沉浮着过往一切,爱恨交加的滋味,竟从未有一刻似眼下这般清晰。

初见时,他被殷桓牵着手,跌跌撞撞跟着他的步伐,来到江陵城中刺史府前。那明眸皓齿的女孩站在她母亲身边,小小年纪着一身绯红的铠甲,发髻上系着冰丝织成的绛色发带,火一般鲜艳刺目的颜色下,冷冷透着几缕寒芒。

正如那女孩的性情,面孔冰冷,眼眸却刚烈似火。

她母亲循循善诱让她叫他“瑞哥哥”,她却盯着他,半晌轻轻启唇,吐字清晰明了:“韩瑞。”

他也无一丝慌乱、惊愕、无措的情绪,神情淡淡的,如水明澹的目光静静注视了她一刻,微笑:“湘妹妹。”

“我只拿你当妹妹。”

新婚那夜,他执着酒盏微笑,一贯地潇洒倜傥。新妇端坐案旁,娇美如花,神情羞涩而又不安。他端详她良久,最终却叹了口气,轻轻淡淡道出那句话。新妇绯红如霞的面庞蓦地雪白,抬眸望着他,目光寒如霜剑。

他却仍是那样淡若清风的笑容,轻轻抚摸她的发,低声道:“湘妹妹,抱歉――”

“韩瑞!”新妇终于目中溅泪,手指紧攥,指尖掐入掌心,受伤流下的血丝渗入火红裙裾,添上几道暗深的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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