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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2)

第 72 章 (2)

石勒不语,沉着脸,指尖摩挲在锡火密封处,眼皮突突直跳。心中只猜忌里面所书又事关郗彦和夭绍的婚事,想启信一览却又顾忌那“亲启”二字,想暂截信不传又想起贺兰柬上次的前车之鉴,一时之间好不犹豫。

离歌在旁察颜观色,婉转提醒道:“石族老,拓拔将军来信除报捷之外,也请求主公尽快支谴援军。”

“求援?”石勒心思一凛,这才将视线移到拓拔轩的捷报上。

离歌道:“我军昨夜趟过泾河,当前正与司马徽争夺北地郡。司马徽在北地屯兵甚多,战场形势不容乐观,另有姚融旧部降将延弈率梁、凉残军在池阳虎视眈眈,拓拔将军担心受两面夹击,眼下胜局不易维持。”

“知道了,”石勒叹了口气,将战报交回给离歌,“即刻去天梯山,将战况禀告主公,请他定夺。”又拿起萧少卿的密函,不动声色地塞入自己的衣袖,“此信等主公回来,我亲自交给他。另告知主公,苻公子的密信刚刚送到,东朝大局已定,让主公不必担忧。”

“是。”离歌望了眼他紧紧掩住的袖口,又看着他将苻子徵的密函着火燃尽,沉默顷刻,转身退出帐外。

离歌出营时,正值金阳纵横天地,行走白沙石砾铺迤的广袤戈壁间,温度虽不灼人,然明光烈烈,着实刺人眼痛。一路以斗笠飘垂的黑纱遮目,才得以疾驰无忌。抵至天梯山脉下,日将迟暮。绵延无尽的葱茏峻岭正被火红霞潮湮染成峥嵘嫣色,群峰巍峨、雪压山巅,石羊河水自高处飞湍而下,于层峦叠嶂间凝聚成湖。

姚氏庄园正筑在此间山水,青林为影,绿波为纹,楼阁崇宽古朴,一眼可望。

离歌纵骑入园,至前庭堂前,望见西苑屋舍间带甲士兵来回奔波,人人抬箱捧书,正送往停驻溪边的几辆马车中,不免一怔。跨步入堂,遇到在此等候商之的随侍,皱眉问道:“西苑那边搬运书籍是做什么?难道贺兰将军身体已养好了么,这就要回营?”

侍卫摇头道:“主公命我们收拾贺兰将军的行装,即刻护送他回云中。”

“回云中?”离歌一惊,忙抽身折往内庭。

天将入夜,池馆之间灯火已掌。与前庭的忙乱不同,内庭楼台静空、悄寂异常。离歌独行廊下,忧思满腹,步伐渐缓。至贺兰柬平日所居室前,望着檐下高悬的纱灯在未褪的暝光间飘忽不定,竹松兰芜垂列阶樨之下,更随风晃荡出无尽幽影,离歌神思愈发恍惚起来,一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何人在外?”室中传来一声冷喝。

“是我,”离歌敛敛心绪,回道,“主公,前线战报已至,石族老命我送来让主公过目。”话毕,不闻室中人再语,迟疑稍瞬,伸手推开门,轻步而入。

此室旧为姚融寝居,屋宇旷敞,梁甍宏丽。离歌绕过几重帷帐,方觉眼前光火渐渐明晰,抬起头,但见烛台下二人执棋对弈。离歌近前行过礼,望着下首正襟危坐的白衣文士,不无惊讶:“贺兰将军?”

自前庭听说将送贺兰柬回云中,他便猜想事出不妙。这段日子贺兰柬接二连三的昏厥,确叫人不惶宁处。他私下只以为贺兰柬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为免魂魄无归,方送返云中。方才路上为此事还不胜感伤,未料入室却见他竟能下榻端坐,精神虽非往日的豁达清矍,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也无丝毫垂死萎靡的迹象。

“小子为何吃惊如此?”贺兰柬斜眸一顾离歌,笑道,“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怕眼前所见是魂魄一缕?”

“不敢。”离歌忙收回目光,低了低头。

商之落下指间黑子,淡淡扬眉:“柬叔今日诈病骗了我们所有人,此刻还得意如此,难道真是越老越有顽童之心了?”

贺兰柬笑道:“主公说笑了。些许谎言,瞒过诸人却也瞒不过主公。只是主公却不点明我故作的伎俩,依旧赶来天梯山探望,贺兰柬感激不尽。”说话之间,已捻起一子落局。

两人由此又沉默下来,离歌侍立一旁,见他二人正专心对弈,且看盘中形势,黑子得胜在望。遂移步窗下,为二人煮茶。

未过多久,待他捧着热茶递上时,弈局果见分晓。贺兰柬意犹未尽地敲着棋盘,叹道:“主公棋技不比往日,我又输了。”

自入庄园就被他纠缠着下棋半日,最终仅得此评语。商之倒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听柬叔言下之意,原来往日我下棋很烂?”

贺兰柬笑道:“往日主公的棋路还能让人有所退路,总不比今日这般叫人无所逃匿的心惊胆战。”

“是么?”商之不以为然地一笑,撩袍起身,“与你对弈半日,你累了,我也不轻松。天色已晚,柬叔所需一切书册衣物我俱已让人准备妥当,请尽早上路,我也好趁夜色未深送你一程。”

贺兰柬却端坐不动,捧起离歌递上的茶盏,饮了几口,慢吞吞道:“主公定要送我回云中?”

“难道柬叔想反悔?”商之笑看着他,声色不动,“午后柬叔答应我的话,原来算不得数?”

“属下不敢食言,”贺兰柬低声叹了口气,扶着案缘缓缓起身,“主公英明,想必不会不知属下今日讹请主公来此、并拖延一个下午的缘由。”

商之不语,贺兰柬叹息道:“自属下病况愈沉,主公屡劝我回云中,关爱怜惜之心贺兰柬并非不明白。但我这一生的心志企盼为何,主公应当知晓。如今谴我北归,是强夺我心志,叫我死不瞑目。”

他陈情恳切,抬头却见商之神色冷淡,未有丝毫动容,忍不住焦灼地近前几步:“我的身体我清楚,大限将至,无可挽回。只是若身亡军营,则能不负先主厚恩、举族重望,若避归云中偷安,纵得一两年苟活,却难全忠义。如今后再不能运筹帷幄于帐中,定留我毕生遗憾,万望主公成全属下心愿。”

“不留你遗憾,必留我遗憾,”商之目色清寒,慢慢道,“你应该明白,类似阿彦丧钟叔之痛,如今我不愿承受,也难以承受。”

贺兰柬面色微微一白。此时再提留下一事,不过垂死挣扎。不料商之执念在此,势必决心如铁、不存余地。所有期翼顿化成空,他闭目轻叹:“也罢……属下回云中,不会再教主公为难。”最后一个字道出,体内气力尽数抽空,脚下如踩棉絮,身体颤微,直欲后倒。

一旁离歌忙上前扶住他,欲搀他坐回软塌。贺兰柬却想起什么,按住他的手,问道:“你方才说有战报要禀,可是前线已传捷报?”

听他一言道明自己来意,离歌微怔,下意识道:“是,拓拔将军率军已过泾河。”言罢才记起商之对贺兰柬封锁军情的禁令,自感失言,偷偷朝商之一瞥。

商之却仿佛并未听闻,转身踱去窗旁,仰头望着夜空圆月,一言不发。

贺兰柬薄唇一扬,脸上浮起喜色:“轩公子能如此轻易便越过泾河之险,看来前线已有贵人相助,如此我就放心了。”蹉跎半日等到的消息果然让人惊喜,贺兰柬如愿以偿,心绪稍安,又问离歌:“你出发之前,军中可曾有东朝来信?”

“有,”离歌言语略住,再望一眼商之,见他并无制止的意思,方道,“苻公子信抵中军,石族老看过,说东朝事定,让主公勿忧。还有……”忽又停下话,目色闪烁不定,颇显踟蹰难言状。

贺兰柬唯恐事外有变,忙追问道:“还有何事?”

“还有憬公子的信函,”离歌敛眉垂目,将本难以上启的话于此间说得水到渠成,“石族老已将信收好,说待主公回营再呈上。”

暂截信函不递,绝非石勒的行事--贺兰柬皱起眉,想到上次自己这般做为下的苦衷,心中微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商之。商之面朝窗外,贺兰柬难看清其面色,只觉他双目映着夜色,深沉晦暗,愈发不可估摸。

离歌见二人忽都无声了,情知触忌何在。此事只可点到即止,他心知肚明,忙转移话题道:“拓拔将军信中除报捷外,还请主公援军南下。”

“知道了,”商之自窗前转身,烛火之下,面色淡静依旧,“柬叔想必要问的话都问完了,未知心愿是否已了?”

贺兰柬暗叹口气,看着他难见一丝波澜的面容,以及以满室明火也难照亮的一双凤眸,心痛的同时更觉愧恼难当,勉强微笑道:“我已问完,但临行之前,还有几句叮嘱的话,还请主公勿怪我年老唠叨。”

商之点点头:“柬叔请讲。”

贺兰柬转目望了望离歌,离歌见其眼色,收回搀扶他的手臂,悄步退出室外。贺兰柬听闻门扇阖闭声,正色整襟,屈膝跪地。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商之大感不适,待要俯身相扶,贺兰柬却道:“臣下有言进谏,或有僭越之词,理当跪禀,主上不必相扶。”

商之听他称呼有变,且执意难劝,只得将手收回。

贺兰柬强支病体折腾一日,至此早不堪承受,面色泛黄,掩袖咳了几声,才道:“眼下战事纷纭莫测,鲜卑介居西凉,中原难克,际遇艰难。已占城池人心归属、士族笼络,鲜卑也难以正朔之名划一而治,仅凭一时兵精士锐强压之,迟早成患。此间一切兴废向背,需主公全神应对。往日贺兰柬随主公身侧,虽则无能,却也能为主公分担一二烦恼。今日我一旦离去,主公身侧武将骁多,谋士愈少。石勒虽忠心不二,但性情太过耿烈,不同属下心思阴损。离歌可称机敏灵活,然毕竟年幼,难当大事。轩公子帐中纵来贵人相助,只是人心难测、非我族类,主公万不能推心置腹待之。日后若遇危局,主公难免会遭潜谋独断的困境。因此属下斗胆上谏,若我今日北归,主公是否可请华公子南下?有他随主公左右,必能胜任军师一职。”

商之摇头道:“华伯父久居相位,执掌中枢,最善斡旋诸方、稳定时局,有他坐镇后方,才断我无尽后忧。”他看着贺兰柬叹息道:“柬叔这是千方百计地不愿静心养病,非要揽一事在怀。此条不可行。至于与我商讨兵锋所向之人,我心中自有计较。”

“如此……”眼下任何请缨之路皆被商之封死,贺兰柬苦不堪言,长叹低头,自怀中摸出一卷锦书,双手呈与商之,“这是我这几日朝夕思虑写罢的檄文,主公看当下时机,是否可一用。”

商之将帛书接过,转身坐回案后,于灯火下慢慢阅览。

贺兰柬耐心恭候一侧,直到商之放下帛书,才问道:“主公以为如何?”

商之道:“柬叔常有先见之明,看来轩大胜早已在你意料之中。他的求援我是必应的,胜仗不易,要冲难得,不能自灭鲜卑将士新胜之威。只不过是否由我带兵南下,又该是何时南下,确实是需慎思多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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