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邺都城群山环依,大江接临,横看凤翔飞阖,纵成游龙之势。百余年前,东朝萧氏与北朝司马氏划怒江建国后,定都于此,王气天成。
永贞十二年九月初七,时已入夜,邺都的雨雾依旧迷离。
筑于城北的宫城铺迤于明黄灯色下,金阙朱墙,瑰丽如斯。已是数日细雨连绵,宫阙后僖山上的桂子半数残败,秋风隐送间,凋零的香气却是一如既往地馥郁清冷,溢满了整座宫城。
当朝沈太后居住的承庆宫偏殿,女官舜华正沉浸在这样的冷香间,靠着软褥闭目养神。
凉风缕缕,桂香扑鼻,让她疲累一日的心神终于微微松弛。正睡意朦胧间,有侍女以清徐的音色低低唤道:“姑姑,太后出了佛堂,在寝殿等你。”
舜华闻言即醒,揉了揉额角,自案侧挑了几卷文书,打起精神步入寝殿。
寝殿里窗扇半开,飘拂的帷帐间依稀可闻檀香的祥和清淡。沈太后躺在软塌上,塌前红珠玉帘低垂,映照着满殿灯火,流彩嫣然。
舜华将要叩首,沈太后却道:“免了。”
“谢太后。”舜华站直身,拨开珠帘,将折书递上。
“哀家不看了,你捡重要的说说。”沈太后两手间依旧执着念佛用的玛瑙佛珠,仰起头静静望着窗外夜色,面容间似乎极是倦累。
舜华在心中顺了顺朝中诸事,这才禀道:“明妤公主将嫁北朝,都是各地官员上书恭贺的折子。北朝来国书,说来迎娶的使臣已经自洛邑南下,十日后到达邺都。”
“十日?看来那位北朝的皇帝倒是很着急,”沈太后露出一丝微笑,又道,“荆州那边战事如何?”
“折子上只说我军和南蜀的战事正相峙岷江朱堤,里面未写紧急军情,想必没有大变。殷桓将军也不曾再要朝廷添加军饷。”
“殷桓不再要军饷?倒是难得,”太后在清冷的话语中收了玛瑙佛珠,悠然道,“岷江水汛已至,南方的战事想必是快有结果了。”
舜华素来不爱询问,秀丽的面容柔静似水,年少时毕露锋芒的聪慧如今已随岁月的流逝淡然敛于眼眸深处,只道:“恭喜太后。”
“有结果并非必胜,说喜还太早。”
沈太后慢条斯理地敛敛衣袖,撑了手臂要自榻上起身,舜华忙放下手中折子,边上前将她扶起,边笑说:“殷将军武功赫赫,战无不胜,人称不世出名将,太后不必过于忧思。”
“不世出的名将?就凭他殷桓?”沈太后的笑声莫名地畅快起来,睨眼看舜华,“即便世人都如此说,你心中也是这么想?”
答案就在嘴边,舜华却是笑而不语。
沈太后自然知道此间顾忌为何,笑容在沉默下缓缓消散。她随手在塌旁的博山炉里添了一块香片,青烟袅然升起时,竟让她也依稀想起了当年那位风姿如神的青甲将军,不由在怔思中怅然片刻,醒过神来,才又接着道:“荆南战事不过一桩。如今明妤出嫁,陛下却仍病卧榻上,正所谓多事之秋,无一件可让人省心的事。文昭殿今晚可来消息?”
舜华道:“御医来过话。陛下昏迷中,仍是无法进食。”
“看来纵是用千金灵药,也不见起色。世上的神医便是如此难求么?”沈太后望着自己身上仍着的礼佛素衣,忧心忡忡的目光微有恍惚,话语低沉迷茫,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哀家每日在佛前诚心祷告,今日太子也为了他的父皇去了慧方寺静心礼佛……可红尘中千人万愿,我们的祈求,佛祖何时才会听到?”
“太后放心,陛下的身体事关东朝社稷、万万人的安康,佛祖定然不会忘了此事,”舜华轻声劝慰,“而且方才沈峥从前朝来过,说派去剡郡东山的人已有回信。云濛夫妇虽还在外云游,他们的独子,哦,太后想必还是记得的,就是当年的白云之子云憬,已经回到了剡郡。沈峥亲自书信给他,阿憬也答应近日来邺都。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自小聪敏,听说如今已尽得他母亲的医术真传。请他为陛下医治,定得佳音。”
“但愿如此。”沈太后慢慢道。
云憬,昔日的白云之子――沈太后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时,不防一旁窗扇忽在此刻哗啦大开,冷风夹雨,吹得她一个寒噤。
舜华忙去关了窗扇,回过头时,正见沈太后轻轻拢了拢身上的素衣。一霎间,舜华陡然惊觉,这位叱咤风云素无动容的女子原来也是这样纤细柔弱的双肩,那暗带银丝的披肩长发下,岁月的刻痕是这般地无情沧桑,眼前的太后纵还有绝色的姿容,却早不再是当年初见时那位疑似天人的玉妃。舜华在这样的感慨下未免想得深远,一时黯然。
“奇怪啊,”风雨声被挡在窗外,沈太后环顾殿中,这才觉出异样,“今日承庆宫怎么这般安静?太子去了慧方寺也就罢了,竟也不见七郎那个调皮鬼?”
“这……”舜华欲言又止。
她少有这样为难的神情,沈太后蹙眉:“说。”
“是,”舜华无奈道,“小侯爷随太子驾去了慧方寺。”
“随驾?是谁允的?”沈太后气得冷笑,“他以为此行是游山玩水么,居然敢私自离宫!太子奉谕去慧方寺是为他的父皇祈福,最重耳根清净,七郎好动活泼的性子却是恨不能时时上天捅个窟窿他才称心,此去佛门,必犯大师们的清修!……且慢,”说到此处,沈太后猛然一顿,盯着舜华道,“七郎虽调皮也不见得这般大的胆子,他素来只听一个人的话。”
是啊,那个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舜华苦笑,唯有默然。沈太后大怒之际弗然转身:“叫夭绍过来……不!让她去佛堂罚跪一夜。”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局面,舜华叹气,轻声提醒道:“太后忘记了么?连日阴雨,郡主腿疾复发,躺在榻上已三日无法行走了。”
此话正戳到沈太后心尖的柔软,怔了一刻才无力坐在案后,微阖了眼眸,轻声喃喃:“这个丫头……看来哀家是太过宠溺她了,愈发胆大妄为。”
舜华道:“我明日一早便命人去慧方寺请小侯爷下山。”
“不必,”怒气过后,沈太后眸色清明,望着摇曳的灯烛,如此道,“其实再想想,让七郎陪在太子身边,也不算坏事。”
确实如此,不然自己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任那俩姐弟胡来。舜华暗自松了口气。
而那个所谓的“罪魁祸首”,东朝的明嘉郡主夭绍,丝毫不察觉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雷霆震怒,此刻正在承庆宫东侧的寝殿里,自关心着一件要紧事。
“当真?憬哥哥今日就已到了邺都?”夭绍坐在榻上,惊喜之下,紧紧抓住塌边那人的胳膊。
“这般开心?”这语气颇酸,年轻的公子白袍胜雪,不紧不慢地拂开臂上那双素手。一时斜了身屈膝而坐,姿态间分外懒散,望之却如流云逸飞的潇洒。殿中烛火明燃,照得他本就英俊面庞宛若美玉曜光、宝剑离匣般神采摄人,可惜,如此翩翩气度下,那人眉宇间的风流却可称是无比轻佻,简直是让人望一眼便可轻易着恼的浮夸。
“我和他八年未见啦,”夭绍不理会他的嘲讽,扬起脸,皎洁的肤色恰如月华清美,盈盈笑道,“何况舜华姑姑说了,憬哥哥此趟来邺都,正是为陛下的病情而来。”
“你倒忧国忧民,”白衣公子剑眉一飞,很是不以为然,嘴里依旧在慢条斯理地数落,“你莫要忘记,当年可是他连累你双腿险些残废。而且这厮竟狠心至此,八年里从未来过邺都看望你,亏你却这般念着他?”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便让夭绍从欣喜的云端坠落,神思复清,顿觉腿骨间似万针倾扎的痛楚。寝殿里虽燃了暖炉,却不抵连日的秋雨将潮湿的寒气缕缕散发的阴冷。夭绍敲打双腿,秀眉紧蹙一处,唇边还是笑意微微,说道:“憬哥哥必然是有苦衷的。”
“嘿!”白衣公子终于气得冷哼,“如此说来,你们倒心有灵犀了,我沈伊却是枉做小人。”
“我看你确实是枉做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