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2)
“郡主却不再是当年的女娃娃了,”偃真素来冰冷的眸间微微闪出分温暖笑意,见夭绍频频望向身后,猜到她的心思,解释道,“云阁派去南海和巴蜀的两支商旅今日刚回邺都,少主正在见他们,无法抽身离开。还请郡主先去少主书房稍等片刻,等那边事一完,少主随即便来见郡主。”
想来那人还是这样的骄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执。
“只得如此了,”夭绍无奈,转身对那仆人道,“劳公公领路,回去请替夭绍谢谢华阳姨母。”
“郡主客气,自是应该的。”仆人揖手笑应,与偃真告辞后,从容下山。
偃真将夭绍领入书房,命人送来茶汤糕点。已是相隔八年未见,两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还未聊上两句,便有一主事奉命来请偃真:“少主让总管即刻去一趟议事阁。”见偃真皱眉,忙俯下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偃真脸色一寒,当下撩袍起身,待要走时想起一旁的夭绍,又尴尬止步。
“郡主……”一贯雷厉风行的江左云阁大总管此刻对着眼前的少女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夭绍搁下茶盏一笑:“无碍,正事要紧,我自有解闷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觉得歉疚。”该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对。
偃真哪里听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诽,只道这女娃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聪慧。不过想到这点,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免又沉重了几分,竟是黯然转了身,随主事去了议事阁。
夭绍话说得漂亮,待偃真一走,一人坐在诺大的书房里,于空寂冷清中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呵欠,勉强提了精神起身,在室中四处转悠。
书房里的烛光不比外面灯火的夺目,仅淡微几缕,荧荧摇晃,将满室的竹简帛书都照出静柔的光泽。夭绍随手挑了一卷书简浏览,忽觉鼻中闻到清雅芳香,瞥目墙角,才见那里的白瓷细瓶里玉兰花正幽然而开。夭绍走过去抚摸它的叶瓣,发觉已有了枯萎的迹象。因闲得无事,于是开始没事找事,她流盼四周,想要寻找清水替换。
可惜,书房里能见的水迹,除了茶汤和墨汁外,别无其他半滴。
夭绍抱着白瓷瓶想了一会,推开窗扇便纵身掠下,蹲在山脚碧秋池畔,仔细换了一瓶清水,满意起身。正要离去时,却听身后云阁蓦然传出两声凄厉惨叫。夭绍一惊,循声扬眸,只见阁楼东侧灯火最盎然处有青锋利芒飘忽一闪,雪白的窗纱上顿时涌出斑驳殷红。明粲的火光下,那殷红正如新梅初绽的妖娆。
夭绍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带着人将两具尸体拖出、无情抛向一侧的碧秋池里,这才一个寒噤,惊吓的瞬间几乎失手将瓷瓶掉落在地。
流枫岭的夜风下,碧秋池水漩涡飞旋,鲜红的血迹几乎是顷刻消散,而那两具飘浮的尸体在奔流的河水中也是被迅疾吞没,再不见任何踪影。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想要失声尖叫的双唇。
偃真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完事后他默然望了会远逝的池水,无言挥了挥手,领着诸人离去。
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碧秋池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寞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惊心动魄。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的狭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指引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直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马之前,玉色旗帜迎风飞扬。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看到那旗帜上绣有流云描金的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如今当真见到了,却是忍不住低低叹息,眸光毫无留恋地从远方收回,又朝楼下望了望。
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他什么时候也爱穿青色的衣裳了?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间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恍惚中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背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就缩回了脑袋,“啪嗒”一声狠狠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慌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愣神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马蹄声已飞扬远去,却仍不见云憬来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却见偃真含笑而至,说道:“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长公主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安全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脸色发寒,忍着怒气一言不发下了楼,有侍卫上前揖手而请:“郡主请上船。”
碧秋池里孤舟如画,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淡然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清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喃喃。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过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对不起,”夭绍苦笑,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低声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彻底死心,拢回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似着了魔道一般,总在无法望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也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在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