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2)
若真如郗彦所说,鲜卑顺利拿下白阙,败走匈奴。自己领兵面对独孤尚时,真能取下云中城?想起九年前赤岩山下的一战,那金弓下破风而至的灵箭似乎仍从头顶划过,阿那纥心神瑟瑟,放下酒盏,双目浮起一层薄雾。
丑奴听到现在,一直呆呆看着郗彦,忽然出声道:“你说得很对,鲜卑骑兵确实很厉害,尤其是他们的少主独孤尚,我父亲说,他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
“丑奴!”阿那纥厉喝,直气得浑身发抖。
丑奴眨眨眼,紧闭双唇,不说话了。
郗彦对他微微一笑,丑奴受宠若惊,握着酒盏的手一抖,酒汁洒在衣袍上。他自知失态,忙低下头,用手狠狠擦拭衣袂。
郗彦垂首,又飞速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汉人文士接过,脸色一变,这次却不念了。
阿那纥望着他:“怎么?”
“写的是柔然字。”汉人文士看了眼郗彦,将纸张递给阿那纥。
“原来云公子懂得柔然语。”阿那纥笑得干涩,阅罢纸张上的字,目光惊闪不定,口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许久,他放下纸张,手腕微微一碰,却将案边酒盏碰落,满盏酒汁波洒,浸湿短袍。阿那纥立马起身,陪笑:“老夫失态,等我入里帐换件衣服,再来与公子饮酒。”
郗彦颔首,阿那纥闪身走入墨玉屏风,未过片刻出来,已换了一身长袍,告罪道:“劳公子久等。”敬了郗彦一杯酒,才缓缓出声:“关于盟约之事,老夫有了计较。”
郗彦目光从容,静静望着他。
阿那纥言词诚恳道:“柔然愿与鲜卑结盟。”
送郗彦出营寨时,月上中霄。眼见那三人三骑在夜色下远去,阿那纥转身欲回营中。走了几步,却不闻丑奴的动静,转目一望,月光下那瘦小的家伙正踮着脚,扬眸追随那已遥遥远去的暗影。
“小丫头!”阿那纥忍不住一掌拍上丑奴的脑袋,“我看你今日是魂都没了。早就劝说公主不让你来军营,尽给老夫添乱!”
“怎么办?我来都来了。”被他一个打岔,那飘逸的身影隐入夜幕中,再望不见,丑奴悻悻转身,对阿那纥做了个鬼脸,逃入帐中。
入帐喝了碗茶汤,还未平定心神,忽有一股异香扑入鼻中。有人在她身后轻叹,话语冰寒:“丑奴,明日启程,回王城。”
“不要!”丑奴大叫转身,望着自墨玉屏风后走出的金袍男子。男子面容俊美,双目幽寒。丑奴迎着他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瞬却又嬉皮笑脸抱住他的胳膊,讨好道:“小舅舅,融王殿下,不要送我回去。我还未立战功……”
“不许任性!这是命令,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淡淡道,瞥眼看着刚入帐的阿那纥,“柱国,指派百人,明日一早送她回王城。”
阿那纥垂首:“是。”
“百人?”丑奴蹙眉,掐了掐手指,心中不住盘算。
金袍男子一眼望穿她心里所想,断言道:“莫白费力气了,路上你逃不掉的。”再看了她一眼,话语复又温和:“夜深了,先去睡吧。”
“是。”丑奴颓然告退。
看她离开,阿那纥摒退帐中侍立的士兵,问道:“融王,明日鲜卑与匈奴将战,我们何时出兵为妥?”
融王坐在案后,并不出声。烛火照入他的双目,墨瞳深邃幽森,犹如冰凉的吸石,察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与光亮。沉默许久,他看了眼案上还未收去的纸张,唇角一扬。那纸上满是柔然文字,字迹苍劲隽永,写着:公为柱国,爵至执圭,若执意敌对鲜卑,胜无职加,不胜则死。
这便是让阿那纥彻底动摇心念的原因,短短二十四字,却道尽一生厉害。对于阿那纥而言,生命与官爵,确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阿憬啊阿憬,当年的白云之子名动江左,长大之后果然不可小觑。”融王似笑非笑,语气极怪异。
阿那纥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未敢多问。
融王轻叹了一声,说:“此番云澜辰与我们联盟,盟而存私,并未讲明鲜卑攻打白阙关的时机,行事当真谨慎至极。如今不论我们何时出兵到云中,都是不妥。”
阿那纥诧异:“他为何要这么做?不是联我们共对匈奴麽?”
“你还不明白?”融王敲指案上,解释得有些不耐,“他只是想借口稳住柔然大军,让鲜卑后方无忧。我们若在战前出兵,那是引发匈奴关注的火源。若在战时出兵,云中城空,我们一旦靠近,便是不义之师。”
阿那纥想了想:“那的确是了,他只是让我们在匈奴败逃之际,再出师驱逐。”
“他虽辩才无双,但想要控住我二十万大军,靠这区区一纸盟约,只是谬谈,”融王冷笑,“如他所说,匈奴草原千里无际,我们当然不可放过。但富庶如此的云中,本王也不会拱手放弃。”
阿那纥一惊:“融王,如此一来,岂非背弃了盟约?天下攸攸之口……”
“柱国大人还是不明白,”融王打断他道,“成者为王,待本王为阿姐一统朔方,孰敢说我们柔然为寇?”
罪名当然不在你,我签的盟约,我领的兵,将来天下人骂起的,也只我一个。既是如此,方才你又何苦让我答应鲜卑的盟约。阿那纥暗自腹诽,却无论如何不敢明着置疑,目光触及融王幽冷的目光,仿佛心底的事一下被他看透,不禁一个激灵,低低垂首。
融王起身,淡淡道:“明日午时,整兵待发。”
“是。”
翌日晨间,融王亲自押着丑奴上了马车。百人护送包围,丑奴探望四周,果然查不出一丝缝隙可逃。融王摸摸她的脑袋,笑得和煦:“不过几日,我们也都回去了。”
丑奴不理不睬,撇过脑袋。她名为丑奴,实则一点也不丑。容貌秀美,眉目间更带着几分南方女儿的清灵。身为柔然长公主的独女,父亲是柔然仅次阿那纥的大将,她的身份也极尊贵,能在柔然融王面前如此耍小性子的人,天底下独她一个。
若是往日,融王早已柔声哄她。今日却只轻声一笑,跳下车,命诸人启程。
“小舅舅……”丑奴这才惊慌,想要推开车门,却发现门扇在外面被人锁住,任凭她如何用力,也是白费。
马蹄声起,她的哭喊随即被淹没其中。
阿那纥偷眼瞥融王,融王神色冷淡,转身入营。
刚要进帐,一侍卫匆匆行来,禀道:“融王,营外有人送来一封密信。”
“密信?”融王皱了皱眉,将信打开,却是一副绢画。画上一紫裙少女盈盈而立,眉目灵澈,容色静美。画像下方写着一行楷书,字迹细微:沈少孤,欲寻画中女子,前往歧原山。
落名:贺兰柬。
融王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目光僵冷。他咬牙抬头,看着那名侍卫:“送信的人呢?”
侍卫道:“以为是我方斥候,送完信,便让他走了。”
融王发愣片刻,蓦地一卷绢画,急急扯过营帐外的马匹,提缰欲行。
“融王,”阿那纥健步如飞,赶过去提醒他,“我们午时还要……”
“按兵不动,等我回来!”融王甩鞭,绝驰离营。
阿那纥一阵莫名,先前见融王怔怔望着手上的丝绢,他忍不住也觑了一眼,那画上女子虽是人间难寻的颜色,却也不见得能让融王如此失魂落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