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七娘……”左小蛮更紧更紧地缩进角落里，低低唤了一声神色莫辩的七夫人，她害怕这个女人，左小蛮甚至不能确定眼前的七夫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怪，如果是人，为什么那么凶残？如果是人，怎么可以在白骨森森的地方笑得如此诡异？
人在倒霉的时候鬼都不怕，可并不代表不害怕穷凶极恶的同类。
左小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醒来时发现处于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被人捆绑住了手脚。似乎每个恐怖的地方都难免具备以下几个因素，叫人作恶的味道，叫人惧怕的黑暗，仿若没了生机般的静谧。
“弄影，别怪七娘我心狠哪，要怪只能怪你运气太差，发现我的秘密还想回到古府，要怪……只能怪你那个丧心病狂的爹。”七夫人悠悠地转过头，屋内很黑，依旧分辨不清她的神情。
左小蛮最怕的境地莫过如此毫无所知，她只能依稀从七夫人说的话中揣测事情的始末，难不成是因为真正的古弄影见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才会落得被逐出古府、流落大漠的凄凉，而今，她左小蛮替代古弄影身份同时，也背负了那份即将浮出水面的罪恶。
到底是多么严重的事情，致使七夫人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下毒手？
左小蛮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也许，今天不是她死就是自己亡。
“七娘，你在说什么，弄影一句都听不懂。”左小蛮作出困扰而又无知的样子，再给她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她就可以挤出委屈的眼泪。
七夫人蹲下身，几乎凑近了左小蛮的面颊，呼吸一点一点抚在她的脸上，暖暖的，潮潮的，像是被滑溜的舌舔了一下，左小蛮瑟缩着，后退一些。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又在撒谎演戏，事已至此，即便你是真的不知，我也定要杀了你啊。古弄影，谁让你姓古，谁让你爹是古青云呢，恩？下辈子投胎，记住要挑户好人家。”七夫人第一次在人前说了如此多的话，却是给左小蛮陈述必要杀死她的决心，逼近的眼眸里泛起异样的光芒。
“七娘……为什么……不管如何，也要让弄影死个明白，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找到，你告诉我罢。”左小蛮的声音显得苍白而又干燥，她除了拖延时间，别无办法。
七夫人手中的利刃稍稍停顿，她想了想，似乎觉得左小蛮的最后要求尚算合理，而且自己的苦能够有个宣泄的出口，她何乐不为，反正，眼前的小女孩对她而言已是囊中之物。
“我来自苗疆，一个叫做水月城的地方。”这句说完，她就停了停，背过身去，似在收拾零碎的心情，很长很长地叹息，长到以至于左小蛮都快以为她不再说下去了。
左小蛮在漆黑中，只能凭记忆回想七夫人的模样，七夫人的确与中原人士长相不同，五官显得更为深邃分明，有一种别样诱人的美丽，高挺的鼻梁，大且明亮的眼睛。若不是这一切的发生，左小蛮一定无法想象这个貌美的女子会是如此心狠手辣的角色。
古青云的七位夫人都是有些来头，其中自然包括七夫人，她虽是苗女，却有着庞大而令人羡慕的家族，她与古青云结合也是政策联姻，意图强强联手。事实上来说，古青云也做到了，他不仅凭靠着七夫人家族执掌的水陆运输，更大可能地扩展了古家的生意，而且一口吞噬了七夫人家族所有的生意，据为己有。
财富有了，两边初始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得益了，但这并不代表作为棋子的人会快乐，从像货物一样出嫁的那日起，七夫人的心就死了，除了恨，别无其他。
七夫人启唇，说起了她的故事，“风月亭，水月城里一家茶楼，我与九郎就是在那里相识的。当时，九郎一时不察撞到了我，后来他才告诉我，原本他就是有些故意的，看了我好一阵子，又不知如何搭话，只好以如此笨拙的方法来引起我的注意。九郎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姑娘，拼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他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明明在淡淡地笑，却又拘谨地不得了。”即便时间无情飞驰而过，而在七夫人的心里，有些人、有些画面，永远停留在未曾改变的往昔，停留在最美的一刻。“九郎，家中排行老四，因为‘四’不吉利，所以就叫他九郎，萧九郎，他有一个对他漠不关心的娘，同我一样，因为我也有一个对我视而不见的爹。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很温柔，很善良，会关心我，听我说话。”
“然后呢？”左小蛮佯装听得很专注，时不时好奇地问一句，却是全副心思都放在绑住自己的绳索上，使着巧劲，她的左手已经无声地挣出了绳索。
七夫人嗤鼻一笑，“然后？然后就是现在。”现在这个样子，成了古青云的第七位夫人。
“你屈服了？你就这么向命运认输了？”
“屈服？认输？我从来没有赢过。古青云向我爹提亲时，我爹一口就答应了，而且非常高兴，我家早已是金玉其外，内里空空如也，爹正愁如何筹集银两维持家族风光，古青云就送上门来了。”
古青云是个商人，自然没有白白做亏本生意的道理，他早就看清楚七夫人家中的形势，才会如此慈悲，几年后，原本七夫人家水运龙头的位置已经潜移到了古青云的身上，她家可以利用的价值几乎被他掏了干净。
所有的因果报应，信也好，不信也罢，一切来源于人们的不知足。
“可我并不想嫁给古青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我心里早有我要爱的人了。但是，一切由不得我选择，与古家联姻的这场交易，毁了我，也毁了九郎。古青云上门来的那夜，我与九郎私奔了，可是没走多远就被抓了回来，我早知道，这不过是困兽之争罢了。谁知古青云如此狠毒，竟派人杀死了九郎。”
左小蛮不语，悄悄地摸索揣在袖袂里的左手剑，打从爹爹临死前交给她后，左小蛮还未曾让它出过鞘，她不免想，会不会这把宝剑已经生锈。
黑暗里，七夫人饮泣，也许是痛苦藏得太深，才会有如此哀绝的声音，她说，“你可以想象看着深爱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场面吗？你可以想象心如死灰的感觉吗？”她就像是一抹飘摇在世间的怨灵，她的声音在颤抖，情绪随时有可能崩塌。
我可以，左小蛮在心里回答。
“弄影，你一定不懂，在这样的寂寞里活着，每一天都是折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被拉得很长，而爱的人却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从刚开始的希望渐渐变成了绝望，存活着只是留一口气，就连一次控诉情感的资格都没有。这样活着，不如去死，我真的，好想去死。”
七夫人把死字咬得狠狠的，抿紧的唇瓣几乎要滴出血来。
“可是，在此之前，我要古青云，断、子、绝、孙。”她问左小蛮，“你知道这些白骨哪里来的吗？”七夫人冷冷勾起唇角的弧度，乐意为她解答，淡然地道，“全是古青云的儿子，都是被我下蛊弄死的。”
左小蛮攥紧左手剑，稍稍安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七夫人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在左小蛮的心上，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小瓶子，透明的，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黑灰色，古怪的虫子长得很难看，它欢悦地在器皿里喈喈怪叫，像是雀跃再一次鲜血的灌溉。
七夫人笑着，温和却蕴含杀机。
“住手！”
风吹过，撩拨开一室昏暗，随之而来的是光明，还有出乎意外的来人——古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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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过境，红衣一席兀自立，古青云还是新郎的喜服，艳丽的颜色将他原本刚硬的线条也柔化了几分，可惜，这番祥和的表象终于于他在无意间亲眼撞破了，古青云也不知道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来到了门外，又是浑浑噩噩地听闻这般自陈，又怒又恨，却是悲愤难以诉说。
想他一世精明，却落得差点无子嗣的下场。
古青云余光瞥了一眼外边，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双眼，他恨恨的，一脚将门重重地踹上。想必，那些观望的人脸上不会是平静的，或许是嘲笑的，或许是同情的，不管哪一样，他都不需要。
半世叱诧风云的古青云是痛苦的，因为他还要脸，若是不要脸，那就彻底不会痛了。
他虽想怒斥，却又碍于多双眼睛的关注，强压下声音，“紫韵，没想到你这么毒辣！”
“我毒辣？”一切已赤裸裸地展露在所有人面前，七夫人并不辩驳，她不害怕面对古青云冷峻到几乎将人骇到的面容，显得无畏和嘲讽，“你这话说的真可笑，若不是你毁了我与九郎。我又何必招惹你？”
“我毁了他？我毁了你？”古青云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喜气的红衫衬出他快要失去理智的怒火，他也看清楚了七夫人手里的蛊虫，即便是一脸想掐死她的凶狠模样，却也没有上前。
左小蛮无言地将左手剑放回袖囊中，前方是神态自若的七夫人，还有酷似阎王，神色阴沉的古青云，他们连个相互对峙，气氛有些紧张。她充其量只是看客，听故事永远只是听，不能亲身体会。
“萧九郎那个小人，并没有死！”
一语道破天机，古青云一掌拍在案上，瓷杯打了几个转，清脆的声响，落在地上，震醒了错愕得不知所措的七夫人。
她的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不知是因为惊喜，还是为了悔恨往昔的所作所为，亦或者是万般皆有，七夫人不确定地问，“你骗我的吧？我明明看见九郎是被你……”
古青云叹息，缓缓摇首，“紫韵，你所托非人，有眼无珠啊。”他眼神愈发犀利，“你可知，当初萧九郎早已与我有了约定，共同演了这场好戏，他把你拱手送与我，自己换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这样说，你还不懂吗？”古青云也许是出于一时的好心，并不想破坏七夫人的美梦；古青云也许仅仅只是不择手段的小人，可是，那又怎样。
他这一举，间接害死了自己五个儿子，差一点，连古沐风也保不住。如果人有预知能力，就不会有战事，如果一切早些讲明白，就没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谁无辜？不过是尚未长大就已经一命呜呼的孩子罢了。
屋里，好安静。
安静得令人不敢大声呼吸。
“老爷……怎么了，怎么了？”三夫人携着丫环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暗室，她们听到府里出了大事，生怕跑得比别人慢一步，看也不看外面跪着的奴仆们一脸紧张的模样，没头没脑就跑了进来。
古青云挥开三夫人柔软的手臂，冷声道，“出去。”
三夫人狐疑地环视屋内怪异的状况，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敢造次，扭着细腰旋身离去，只听她亢奋的声音又传来，“呀，沐风你也来了呀。你也是听到风声了吧？听说呀……紫韵那女人……”
古青云脸色一阵青白交错，若他臂之所及定然直接掐死这个长舌而没脑子的女人。
七夫人苍白着脸，颓丧地瘫软在地上，她轻飘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里，她说，“我想，再见九郎一面，我只要亲口问清楚，以后，随你发落。”
“好。”古青云见她犹不死心，连表情都有些扭曲了，却终是应允。
七夫人身体一僵，微微颤抖，她心里知道，古青云说的，应是真的了。她一摸脸颊，冰冰的，心冷了，却没有哭。
原来，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是没有眼泪的。
左小蛮突然有些可怜这个“狠毒”的七夫人，一室阳光倾泻，一世深情错付，她的故事里埋藏着一个女人的痴情，还有一个男人的卑劣。
一双手抱起了左小蛮，他并没有多问她是如何解开这绳索的，只是玩笑般地说，“麻烦精。”
仿若许久不见的人又重新归于左小蛮的视野里，“沐风哥哥，你可来救我了啊。”左小蛮心中生出了异样的感觉，眼前的古沐风仿佛是穿越了很遥远的时空，与自己再次相遇。
他淡淡笑了，五官如同天人雕琢，头发松松散散地挽着，散发出黑亮黑亮的光泽。
她几乎就快忘记自己是谁，该是古弄影还是左小蛮，只是纵情依偎在这种安全和依靠里，一遍又一遍地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感动。左小蛮可以肯定，她真的喜欢古沐风。
这种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任何时候都在开始。是在什么时候结束呢，任何时候都不要结束。
她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自己心绪里的七夫人，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左小蛮没有料到，那一次回眸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沉默寡言的七夫人了。
七夫人见过萧九郎后，当夜就上吊自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