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729200000016

第16章 驴打滚儿 (2)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待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净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就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对我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溶湿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

“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账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犟,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儿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用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轻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了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把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醒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同类推荐
  • 乌有栈

    乌有栈

    《乌有栈》主要内容包括:自然节选;野餐节选;相遇,发音节选;想象,时光节选;隧道,幽灵节选;答无人问,关于诗或一首诗等。
  • 迎头经——瞿秋白作品精选

    迎头经——瞿秋白作品精选

    本书是感悟文学大师经典,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 韩愈文集1

    韩愈文集1

    韩愈,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西)。郡望昌黎,称"韩昌黎";曾任吏部侍郞,称"韩吏部";又谥曰"文",称"韩文公"。韩愈一生追求仕进,早年求举不利,仕途生涯曲折、坎壈。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一文认为韩愈"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成了"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前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倡导"古文",起八代之衰而取八代之髓,从理论到实践,全面实现了文体、文风和文学语言的根本革新。以文为诗,奇崛高古,独创新境,"山立霆碎,自成一法"(蔡绦《西清诗话》),与孟郊诗一起创中唐诗坛的韩孟诗派;从诗歌的发展历史看,与杜甫、白居易、孟郊等一并被认为"实唐人之开宋调者"
  • 月下客

    月下客

    本书作者是新世纪以来涌现于网络上的有才华的女诗人之一,这是她的首部诗集,收录了精美短诗80余首。
  • 军统特务实录

    军统特务实录

    “军统”,是国民党的主要特务机构之一。其势力分布渗透到全国各地,乃至驻外领事馆,专门对进步团体、人士从事监视、绑架、逮捕和暗杀等秘密活动。虽然它暗杀日本侵略者和汉奸,在抗日战争中有一定的功绩,但这些功劳也难以掩饰其反人民的本质。
热门推荐
  • 峰尊

    峰尊

    一代天骄,神玄宗天才弟子陈峰,意外重生到一个同名同姓的废柴少年身上,没想到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怎么能忍?
  • 美职篮之中国风暴

    美职篮之中国风暴

    2012年的NBA中国状元秀。因为过度的激动引发心脏病而重生到上世纪80年代。或许正是因为他的重生,遥远的美国NBA引发一系列的改变……乔丹时代的公牛、新热火三巨头、黑白双煞、科比、艾弗森,汇聚在同一时代!这是王与王的碰撞!当然,还有主角领衔的中国少年们!让我们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起闹、一起欢欣、一起流泪!
  • 御天神印

    御天神印

    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这里天才多如狗,妖孽满地走。闻名天下的传奇,更是数不胜数。少年御灵自天山而出,一朝血脉觉醒,从此潜龙升天,一力镇八荒。他一手掌神印,力盖天骄,万灵俯首称臣!他一手持黑刀,力挫群雄,成就万古至尊!他将在这里,撰写自己的传奇!
  • 青城山隐者记

    青城山隐者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天苍乱世

    天苍乱世

    大陆之上,谁为主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芳华的世界之中唯有实力才是一切的代名词。此时此刻,冷冽的寒风吹过,冰镇天地,泛蓝的冷眸望向世界,蓝光烁现,唯有一人鼎立天地!
  • 救赎战歌

    救赎战歌

    新纪元,新世界,在血族强大的攻势下,人类又该何去何从,谁又能笑到最后?是人类?亦或者是血族?战争一触即发!看天才统帅如何逆转战局,反败为胜!
  • 娇奴欢,六宫无奴

    娇奴欢,六宫无奴

    话说她那个小心眼的师父,真是够狠心的,不过就是被别人碰了一下小手,就把她送去学习女戒,额,要是让她学习怎么伺候他,她还是挺乐意的。就算她有一身过人的画技,只愿做他身后的影子画师,学习为他学,绘图落他名,这难道还不行?什么?竟然让她去画那个令人羞羞的什么宫?明知道她不擅长这类,还偏要,那是什么嗜好?只是在作画的过程中,师父的反应有点奇怪耶!“没有切身体验,怎会下笔传神?”呃……师父……是不是妙不可言她是不知道,“难道您愿意亲身传授?”捂眼……不敢看啊……某人瞬间化身成禽兽……“难不成,你还想去找别人?”
  • 甜宠来袭:青梅竹马不恋爱

    甜宠来袭:青梅竹马不恋爱

    阔别三年,她负伤归来。校园重逢,他左拥右抱。一次次的挑逗与调戏。终于…她再次离家出走!“我凭什么跟你回去!”她拉下脸色,甩开他的手。“就凭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他信誓旦旦。“哦?”她来了兴趣“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的呢!”“没关系,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努力去学会!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她瞬间失笑,趴在他耳边低低的问了句“那你会生猴子吗?”谁知他非旦不窘,还邪邪的笑了起来“这个嘛…我是怎么都学不会的,不过…我倒是可以让你会!”微风拂面,她笑靥如花。是谁告诉她青梅竹马就不用恋爱了的!我这是什么?
  • 古道凡仙

    古道凡仙

    修仙人,路漫漫三千烦恼处处是何须忘尘缘?只可笑,历尽千辛道成时却又是,只羡凡尘不羡仙!
  • 南柯一梦入千界

    南柯一梦入千界

    兔子!兔子!兔子!一切都是一只小兔子搞事!野生动物也玩套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