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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 171 章

十月秋霜,南国许仍残留着些许甫入秋的缠绵,然而身在北地,却已是飒飒地冷寒了起来。脱去了清爽的纱衣烟罗,绸裙外早已添上了丝绵的夹衫。这期间我只专心在府中安胎,并不留意于外间的争斗纷争,还是许久之后才明白熙华当然为何顾不得追究匆匆离去。他的父亲,亦即是那高句丽国主在丸都城外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典大礼时被刺客行刺,重伤在卧,熙华是高句丽国主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火急火燎赶回去侍疾。

漠歌自去了雁门关,不到一个月便回返过一趟,然而不过只在自家院中呆了不到三天便又匆匆去了。我对他来去匆匆很是有些不满,总觉得绣夜这桩婚事结得颇为委屈,嫁去已有两个月了,可是与自己夫君相处的时日满打满算却只怕也没能超过五天。我心下舍不得绣夜,话里话外总告诉她若是自己一人寂寞无聊,随时可来府中看我,然而她却不知是怎生想的,反复只是告诉我叫我不必担忧于她,日子虽淡如素水,可她安心领受。我眼见如此,虽仍是牵挂与她,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自绣夜嫁去之后,我身边贴己的人便只得了静竹一人,外殿的几个丫头虽然也愈发有了些伶俐相,然而不曾使得顺惯,也不愿她们在我眼前一时二刻地晃悠,好在我性喜安静,琐事并不多,腹中孩儿也很乖觉,并不闹腾,倒也叫我省了不少心思。

算算时日,如今也已是快六个月的身子了,随着腰腹处愈发明显的隆起,起坐行卧时便也有了些许娇贵。其它倒也罢了,只是时不时地腰身酸痛教人实在难熬,更兼小腿肚的肿胀,每每走不了几步路便累得不行,要叫静竹仔细为我揉上好一会子腿才能缓过劲来。自上个月起腹中的孩儿便渐渐的有了动静,常常在我独自静坐着看些书卷,或是做些针线时挣着小拳脚皮皮地踢打一下,唬我一跳的同时,却又每每令我禁不住心头阵阵涌起的温暖弥漫,放下手中的物事静静将掌心覆在腹上,感受着他在我掌下阵阵的心跳——

孩子,我的孩子,我与他那样期待着的……平安健康的孩子。

红烛软照,素手焚香,这屋中的一切一切都见证了我与他的****纠缠,欢喜悲伤。我缓缓阖眼。

依稀是入了梦里的。梦中见他伏在我面前,一双清亮的眸子似是要望进我魂灵深处,迫出我身体里所有的悸动与渴望。

他的手臂探了过来,我本能地半抬起身体,由着他,纵着他将臂膀探入我的颈下,只微一用力,我便入怀。宽厚粗糙的掌心自我温软而高高鼓起的腹上一下下轻轻抚揉着,气息便渐渐有些烫了起来,一下下烧在我耳边,颈中。

跟着烫起来的,是他的掌心,我的身子。

热,只是觉得热,除此之外,再无它感。双手无意识地抬起,缓缓插入他浓黑的发丝中,他如从未尝过云雨之欢的青头稚子,埋首在我的颈项之间努力地需索,他的唇舌是这世上最柔软坚定的火种,在纷纷凝聚下落的汗水中燃起这世上最红最热的火焰。我早已没有了半点力气,甚至连思考的能力也早已流失,他疾如擂鼓的心跳声呼应着我的,心尖尖上缠绵着的那一口热气互相传渡,十指交缠的瞬间我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凝聚起一丝清醒,只是那样幽幽地望着他,想要看清他乌墨如永夜般的眼瞳。

“在看什么?”他迷离了眸光,我想要微笑,然而全部凝起的清醒抵不过他下一刻一个更为激烈的需索,瞬间流失。

“别怕,我不会伤了我们的孩子。”他健硕的胸膛紧紧迫着我的,却又十分小心在意地移开了腹上所能承受到的所有压力。

“竟做这样的梦呢……”对着他的笑脸,他情动时的一个蹙眉,一声低喘,我却是赧然的,为了自己竟梦见与他如此真切地欢好。可是,下一刻便已释怀,我轻轻抬手抵住了他坚硬的肩膀,莞尔一笑。

“呵……就这样一直在身边……梦中……也是好的。”

他的笑意仿佛愈发浓烈了,望着我的眼神柔得几乎能够拧出一江的潮。就这样忽重忽轻的被迫着,我仰起脸忍受,抑或享受,身体却是忽冷忽热,似极了幼时那一场不甚美好的伤寒回忆。素白的臂膀无力地滑落,鹅黄色的软帐衬着那藕般的一截,只是“哗”得一声,那藕般的一截粉白挥了下去,小案上的物事便哗啦啦倾落了一地。两本书卷,一块绷着一面朱锦、只绣了一只彩鸳的楠木绣托,鎏金的铜制瑞兽香炉翻倒在地砖上犹然不甘寂寞锵啷啷滚了几滚,倾出一圈儿的香灰。

淡不去……淡不去……

朱色的锦衾遮掩不住抵死纠缠的汗湿肢体,满室缭绕的熏香迷烟怎样也淡不去那情爱到极致的幽靡华醉。

再睁开眼,窗外灿金色的朝阳早已温暖了整****榻,我抬手遮挡住这突来而令我微感不适的光亮,侧身,下一刻已伸指拈起身旁的绣枕上一根略粗而发色乌亮的发丝。

……不是梦境。

可是,倘若果然不是梦境,为何醒来便已是孑然一人?那个给予了我全部的温暖,却又遗给我无限空虚的人,他在哪里?

怔怔地躺了多半天,直到静竹第三次端着精心备好的膳食来到我榻前,耐足了性子哄着我:“多少总得吃点呢。”

这才依了。

梦中的恍惚尚未完全荡涤尽,余容郎君却前来与我辞行了,彼时天色已夜,我正靠在亭子里看着圃中的娇红败落。他的容色有些不佳,衣裳虽是厚了一层,然而身子瞧着却仿佛愈加清瘦了,跟他相比,我登时赧颜自己这二个月来突飞猛进的“珠圆玉润”。

“红芍虽谢,总是还能再种些别的,何苦定要辞行呢?”我端着静竹端来的一杯乳羹慢慢饮着,自卫凌再再强调茶性温凉,让我尽量少去饮用之后,我虽贪迷,却也只得忍着少饮了。

余容郎君却是淡然一笑,眉宇间说不出的疲态。摆摆手,他幽幽道:“我这一生只爱红芍,也只种红芍。”

我心中只道他倒果真是个痴人,然而这也未尝是什么坏事,别人瞧着他冥顽不灵,不识好歹,可得失于自身,从来都是如人饮水,他人再怎样妄自揣度也是不能体味本心于一二的。我不欲拦他,只笑道:“如此,本宫便不强留郎君了。”

他顿了片刻不曾说话,似在思索着什么,我由着静竹缓缓抚平我身后被凉风吹得簌簌翻动的披风,一仰脸竟见到远处苍穹尽头一道绚丽的天火流光当空划过。我心头一震,忙要阖眼许愿,然而那流火却是一闪而逝,转瞬不见。我不免失望,喃喃叹道:“每逢天上飞过流火,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一旁静竹似是并不能明白为何我欢喜对着流火许愿,忍不住问道:“王妃,为什么您要对着流火许愿?”

我黯然摇头,余容郎君却轻笑了一声,“王妃虽一惯稳重矜持,可若说这样的小女儿心思,却也同坊间童女没什么不同。”

我淡淡一笑,不答反问:“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郎君但有何所需,尽管道来。”

他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怔,片刻后轻笑,却是伸手指了指我闲时欢喜拈在手中随意把玩的一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头,微微笑道:“这件物事王妃可能赠我?”

我顿感为难,如此闺房之物岂能随便赠与外间男子?我尚未答话,一旁静竹不快道:“王妃的首饰钗环怎能随意赠给外间男子?你这可是强人所难。”

他却不以为然,昂首道:“这世上万物都有它的本心,为何人们总要欢喜为它自作主张地加上一些多余的意义?”说罢自自己腰间翻出一件小物事躬身放在我侧身坐着的美人靠上,这才退后一步站定。“为表公平,我拿这个跟王妃交换。”

我仔细望了望,却见是一把很是精巧的小刀,纯银鎏金的刀鞘,那鎏金古文似是几个小字,隔得远了便有些瞧不分明。金制的刀柄,末端穿了一个小孔,用朱色的丝线缠了一个很是精巧的结。我眸中一凝,这把小刀……这把小刀与那日熙华意图伤我之时所使的小刀倒极是相似的,只是不若熙华那把名贵,瞧起来素朴了许多。他见我打量那把小刀,又轻声道:“这可是我自幼佩戴的物事,虽然瞧着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可是意义重大。”

他不说这句话也还罢了,这样一说我登时忍不住掩袖轻笑,“郎君这可是自相矛盾了。”迎着他讶异不解的眸光,我笑道:“方才你说这世间万物自有本心,外间人给它赋予的任何意义都是自作多情,那么,你现下却算不算是自作多情呢?”

他听了我话面上竟是一红,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我与他认识这些时日大多都是他在侃侃而谈,如今这样无话可说的情境倒是头一次碰见,我见他尴尬,也便不再与他顽笑,兼之坐着久了腰间也是乏得紧,便示意静竹扶了我起来。他眼见我要走,不由紧上一步问了句:“王妃换是不换?”

我见他一味纠缠,颇感不耐,摆手道:“既然于你意义重大,还是你自己好好保存的好。”

他俯身将那小刀拿了起来,拈在掌中把玩了片刻,忽的抬头望我。“在我老家有个规矩,结交了知己好友便要赠他最是宝贝的物事,规矩是不能废的。好罢,你不肯换,那我送你总可以了罢?”

我没有伸手去接,正视他的眸光,我只轻轻一笑。“甄静,你与熙华……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乍然唤他甄静,他眸中一敛,倒仿佛是吃了一吓似的。托着那小刀的手微微一僵,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面色已是一径的沉静,然而我却瞧得分明,他眸中分明凝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喜还悲,却又隐着悸动。“现下还不是时候,我即便与你说了,也定然是在诳你,可我不想诳你。”他说着,目光慢慢凝在了那纤薄的刀身上,再渐至滑到尾端,他的眸光迷离了起来。

“这把妆刀于我,当真是有着莫大的意义的。这里,就是这里——”他用手指轻轻滑过那小刀的尾端,阳光下的他的掌缘纤薄,指尖细致,皮肤竟似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细腻。“原先可是有一颗很是漂亮的宝石,十年前被我敲了下来,你猜我做什么了?”见我无声摇头,他笑了笑,“换了一碗米粥,两个馒头。”

我不由瞪大双眼。“一颗宝石换了一碗米粥,两个馒头?”这怎么可能!

他却淡淡一笑,阳光下我瞧得清楚,他眸中清楚的一泓忧伤纠缠。“饿得都快死掉了,一碗米粥可以果腹,便是千金可易,何况区区一颗宝石?”他见我一脸不解,忽地撇开了脸去,仿佛自己亦觉自己不该与我多说这些,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侧过身子。

我叹了口气,这样撑着腰肢站在亭子里与他僵持着还真是累人。他不愿说,我亦无法强问,而且我虽对他不甚了解,可不知为何我却直觉他并非要对我们不利,至少,他对我没有恶意。望着他那执着不已,仿佛我不收下他便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只觉心头疑虑无比,这个余容郎君,甄静,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身份?

见我仍是不为所动,他忽地笑出声来,“莫非王妃是担心你那位小肚鸡肠的王爷见你收了我的东西,心中不快,生出无聊事端来?”

我被他说中心事,一时不由有些赧然,又见他笑得一脸笃定,不由微微堵了一口气,将手中捏着那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头轻轻簪入脑后发中,而后伸手将那妆刀接了过来,泠然道:“一把刀而已,我不过见你宝贝的很,不愿夺人所好,倒教你整出这么些说辞了。”那纤薄的刀身掂在了掌中,指腹轻轻滑过那刀鞘上的一行小字,这次我看得清楚,那上头分明以鎏金的方式篆着三个小字,却是写作“昔真静”。

“……你的名字?”我讶然抬头,见他轻轻点头,我更是惊异不已,“昔真静?”初时我还将他所说真静二字误听成了甄静!

他点一点头,我心头更加犹疑难安了起来,他姓昔,姓昔,若我不曾记错,这不是新罗国的国姓么?难道他却是新罗国人?若果如此,那么他与熙华有所怨隙亦是可以理解了,那新罗国与高句丽毗邻而立,本便是世仇!

他迎视着我的眸光,我面上神色的每一分变化都不会逃过他的认读,然而他却是淡淡一笑,转身便向着亭外走去,临到我身边之时蓦地探手抽去了我方才顺手簪入脑后的那支玉搔头。动作太快,以至于我原先松松绾就的发髻亦被他扯得松了。他身量本较我偏高,又是突然出手,我只觉他手掌倏地探过,跟着便觉脑后发丝一松,如瀑青丝一泄而落,顷刻覆满整个肩头后心。我心头惶然,不禁轻呼一声,“你——”

他早已步行至亭外五步处,闻言却是回身挥了挥手上的簪子,肆意一笑。“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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