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夜寒露重，月隐云后，庭中菊花摇曳，影影绰绰间掩映着清凉殿。
白袍武士与萌黄十二单的丽人，并行于月下，停驻在清凉殿前，片缕月光洗过他们的衣裾面庞，那般的俊逸与那样绝丽的美貌，辉亮一夜。
萌黄十二单的丽人，白狐琉璃描金小扇掩唇而笑：“静风，你仓促了。”
白袍武士源静风微微一笑：“迟早的事，早一些探得真相，也可早些避免贵族小姐们的伤亡。”
琉璃呵呵一笑，妙目流转：“有些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静风，你扪心自问，过去那么久你都不曾邀我相助，宁愿将自己掩在幕后，扮作一切不知，等待真相浮出水面，为何此时此刻，弦月已露一半，你却不肯再等下去呢？”
源静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望着琉璃：“静风，是朱雀之臣，此刻不再等下去，自然是因为，朱雀朝已经等不下去了。三年来，这位殿下何曾做过一件有利于朱雀之事？毫无理由的挑衅鬼族，不分青红皂白的虐杀贵族，甚至废除唯一的太子，京都，经不起他的折腾了。”
琉璃静静听完，只说了一句：“源静风，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如果你这闷着不说出口的性子不改改的话。”
源静风沉默半晌：“在下不会后悔……”
话音刚落，就听到宫中武士一阵忙乱，杂乱的呼喊此起彼伏，源静风眉头一皱，随手抓住个路过身旁的武士，问道：“怎么回事？”
“百鬼夜行……”那个武士仓惶的答道，“啊，是少将大人……您也请快点回避一下吧。”
“百鬼夜行？这个时候？鬼族首领在想些什么？”源静风松开对方的衣领，对着琉璃皱起眉头来。
琉璃闭上眼睛，似乎在聆听风声，落叶片片，拂过她满月般美丽的面颊：“……哎呀，似乎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哎呀？看起来，是向着右大臣家去的哦……”
话音未落，源静风已经转身欲跑，然后一脸僵硬的顿住，望着琉璃似笑非笑的脸。
“……”源静风的面色有些尴尬，“咳，琉璃殿下……”
“你去吧。”琉璃垂眸笑道，“也许是天意……无论是他，不是他，今夜，请让奴家与之独处……”
源静风凝视着琉璃，说：“殿下，请记住，您是朱雀的皇后，屿殿下还在等着您。”
琉璃微微一笑，走过源静风，曼妙的背影独自向清凉殿走去：“他也在等着我……静风，记住你说过的话，你是朱雀之臣，而屿，则是整个朱雀之民唯一可效忠的主君，侍奉他吧，源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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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右大臣府，一片混乱，府上的天空翻卷着一片乌云，乌云连绵千里，云中无数的兽首狰狞无比，鬼女的尖啸声震耳欲聋，不停有鬼怪从乌云中掉落，落进右大臣府中……
这是朱雀京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百鬼夜行，此情此景，即便是十米长的画卷数百名的画匠亦无法描绘出其十分之一的诡异可怕。
而更加诡异的却是，那些鬼从咽喉深处发出一个声音，直入人心底，它们只问一个问题：“右大臣之女，雪姬在哪里……”
右大臣子女，雪姬，更确切的说是暴雪，此刻正被一群武士保卫在弧月阁里，赤足在散乱一地的白绢上走来走去，等待着某只狐狸和某人的消息。白绢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悲风吟秋的和歌，这是右大臣听说女儿被赐婚前太子屿时，沉吟半晌，派人送来的和歌，意思是让暴雪临摹了好跟太子书信来往，增进感情……
暴雪哪里有这个心情。
琉璃在听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时候，只愣了片刻，就对她笑：“你的愿望达成了一个，现在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但是，请把今晚让给奴家，作为报答，奴家保证，你一定会见到酒瞳童子，他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你的愿望，必定实现。”
然后穿在暴雪身上的那件，由琉璃的尾巴化成的挂紧紧一缩，把暴雪一捆……源静风优雅的一提，她就一路被送回了右大臣府，还弱不禁风的被人扶回弧月阁，直到现在，也只有双脚能走，而全身上下都不可动弹。
这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接下来，是我们的恩怨，狐狸报恩也报仇，你不要掺和进来……至少今夜，不要掺和进来。
暴雪低着头，焦急的走来走去，身上一点一点的用力，一点一点的后悔没有拒绝这件沉重的裳衣……
阁外的声音嘈嘈杂杂，阁里，暴雪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足尖，声音……有些寂寞有些不甘：“这不是我的愿望……我也，不想报仇。”
因为恐惧，所以我们常常情愿多此一举，也不想留下遗憾。我情愿与你一同面对一切，也不想在一切都发生之后，徒留下为你报仇一个选择。
请不要对关心你的人说，别在意……因为当你离去，他依然会留在原地，在意着你，只是得不到允许。
请不要以为独自面对一切是一种勇敢，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遗弃，你丝毫没在意的，是自己的生
命，与关心你的人的心情。
暴雪突然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是否也这么徒留在原地，埋怨着自己不管不顾的离去。
“饕餮……”暴雪低低的念叨着，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那一日的双手交握再一次浮现心头。
下一次再见，一定说好……
哐当一声，弧月阁的大门被撞开，暴雪回过身，长长的十二单擦在榻榻米上一阵窸窸窣窣。几名武士单膝跪在地上，焦急的对暴雪说：“雪姬大人，请速速随我等离开此地……”话还没说完，几名武士就迎面倒下，身后，戴着厚重假发，身着玉虫色裳衣的服部一守收回手刀，对暴雪猥琐一笑：“哎？穿上裙子还挺像女人了嘛，可是还是俺漂亮！”
暴雪楞在原地，目光掠过服部一守……
天空中，波姬小丝吃力的提着肥肥的迪斯尼大公，摇摇晃晃的飞呀飞，迪斯尼大公提着个喇叭在那吆喝着，来来来，聪明的小孩，跟我们一起high high high……
大地上，无数似曾相识的血手如红色的蟑螂般爬啊爬啊爬……爬的整个墙壁都是，地上更是手的海洋，无数武士侍女被淹没在血手群中，徒留下一只手颤巍巍的伸出来摇晃……于是更增加了血手的浩荡。
“……”暴雪突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突然有种……被宠爱的感觉，恩，就像走丢的孩子突然看到家里人包括家里的宠物在满街寻找自己。
然后，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总觉得，那谁，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说一声嗨。
“嗨。”一个冷酷傲慢的声音在暴雪身后响起。
暴雪毫不犹豫的回过头，月光与长发，一起拂过她的眼睛。
窗台上，依靠着一个傲慢的身影，蓝色的长发镀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一身黑色和服散漫的穿着，露出漂亮的锁骨与性感的胸肌。
“饕餮！”暴雪突然笑起来，像一朵抑制不住开发的花朵。
“恩。”饕餮头一偏，别扭的答应了一句，天空色的瞳却有意无意总是扫在暴雪身上。
笑过之后，暴雪就开始郁闷……这个花痴一样的笑是怎么了，她抽风？还有什么性感，又不是没见过他裸 体……咳咳……
暴雪不说话，饕餮也不说话，服部一守还在看热闹，说话的，是匆匆赶来的源静风。
“雪姬大人！”源静风人未至，声先至，这样亲昵与急切的呼唤，似乎令某人很不快。
“别杀他。”暴雪赶紧将手抚在饕餮微微抬起的手上。
“……麻烦。”饕餮皱了皱眉，突然大手一揽，将暴雪拉进怀中，整个人脚一蹬，就跃离了窗台。
窗台越来越小，弧月阁越来越小，只有呼呼风声和冰冷如泉的蓝发抚在暴雪耳际。
“啊咧——不要丢下俺啊啊啊！！”服部一守冲到窗台前，对着那两不厚道的丢下他私奔而去的家伙嚎叫，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的身后，隔着层层幕帐，源静风气喘吁吁的对着他的背影呼唤：“你没事吧？”
那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个一模一样的温柔，让服部一守陷入了最深最深的回忆。
跌倒的时候。
哭泣的时候。
害怕的时候。
迷茫的时候。
总有一个人会在你人生最凄惨的时候，对你说，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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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清凉殿中，琉璃如是对那御座上的男子说。
原本满腹的疑问满腔的怨恨，在真正见到那人的一刹，却无法抒发。
原来那一层重重帘幕隔断的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富贵繁华，还有他的痛苦挣扎。笙箫默，酒席散，当所有羡慕和敬畏他的目光从朝堂上退去，只徒留下他一人，舔着一身腐烂的伤口。
白色的绢带散落在地上，一圈一圈，外面是洁白如玉，里侧则是鲜血和腐肉。
里面的男子，早已面目全非。华贵的紫袍褪至腰际，而裸露在外面的血肉，无一例外，全都布满狰狞的烧伤痕迹，血肉黑烂，散发出阵阵腥气，唯有一双瞳孔湛蓝，却布满世间最深的怨气。
白狐琉璃淡然的行走在人世千年，只对一个人动过情，那个人是朱雀的皇。也只对一个人心生怜悯，那个人，便是面前的男子。
繁花过尽，只看心底的双瞳凝视着面前怨恨的无以复加的男子，他那年轻的心灵早已扭曲沉沦，日日夜夜，被自己的嚎叫与痛苦，绞的不得安宁。
“没事？那要不要换你试试？”御座上的男子沙哑着声音阴冷笑道。
琉璃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步一步靠近他的伤口，最后，叹了一口气，白玉无暇的手，轻轻的放在对方的额头，触摸着那狰狞的伤口：“还是个孩子呢……”
湛蓝色的眼睛微微一眨，在世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在那个可恨的男人眼中，他不过是只可以玩弄的小虫，在家族的眼中，他不过是血统低劣的杂种，而在这个女人的口中，他……莱茵，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于是，当她说，你没事吧？
他的一生坎坷，似乎都在这一声中，被抚平……
莱茵想起，自己接受了那金瞳少年的黑色信函，然后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一切都如同噩梦，除了最初的一句话：“你必须让右大臣家雪姬被酒瞳童子劫掠走。”那自称神的男子，没有给他任何的好处……他孑然一身，被丢弃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如同一次恶意的放逐，金色的头发与湛蓝的眼睛被当做异类，身上的钞票在这里形同废纸，一切都比原来更惨。
一切，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什么都没有，不对，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
他在五年前被送到这个世界，有二年的时间，做着最下等的工作，因为他已经只剩下他自己了……高贵的公爵，沦为男娼。
直到三年前，他铤而走险，终于博得了人生的转机——天皇微服出行，却不好铺张的落塌于地方小官家，那时的他伺候着那名小官，因而得到这个消息，立刻豁出自己全部的积蓄，伙同地痞，制造了一次火灾……当他忍着浓烟与死亡的阴影，将自己与天皇的衣服对调时，他知道，他在赌命，最后，他赢了。
他仅凭自身，夺得了人世最高的权利。
可是这一切，居然都比不上一句，你没事吧……
无边的权势却无法安慰他灵魂的喧嚣。
莱茵定定的凝视着眼前美如清辉的女子，突然有些明白，在烈火之中，那昏迷不醒的天皇声声呼唤的琉璃，有着多重要的意义。
原来，再滔天的权势，再富庶的天下，也是需要有一个人共享的。
在得到人世最高的权利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人目不转睛的注视，那个人，会承认他，也会怜惜他，会对他说，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这句话，让他觉得，他没有被遗弃。
“我叫莱茵……”莱茵突然张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琉璃微微点点头，晚风吹进清凉殿，她的呼唤迎面而来：“莱茵。”
同时而来的，是穿透莱茵胸口的，明亮的匕首。
“……我怜悯你，却无法原谅你。”琉璃，握着匕首对莱茵微笑，眼睛，透过他，看到的是一片杨柳，一片嫩青，一个笑容明朗的男子向她走来，呼唤着她的名字，琉璃。
白狐琉璃，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
直到遇见他，名字，才拥有了意义。他为她取名，琉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