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他遇到了箫箫。那种清和醇,那种精致感,那种漫不经心的落寞,有点孩子气的孤傲,和芸芸众生都不在一个节奏上。他听那少年唱一首他从没有听过的歌,一曲未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也许一切决定得太容易。但爱情不是可以挑拣比较的商品,来了就是来了,没有就是没有,可以发生在一瞬之间,也可以发生在十年之后。但是它和时间没有关系。所以,有些人喜欢说爱情是命里注定,并非是命运真得决定了爱情,只不过因为这二者都是不确定的。
箫箫像是在这个世界上漂浮漫步的人,他不像大多数人一样,脚踏实地,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你不会知道在人生的什么阶段,你再能看到他漂浮过你面前,他对整个世界和满世界的人都不在乎,他画画、唱歌,都是为了悦己,于是,他永远立在了一个不败之地,想要留住他得到他的人,只能在乎他讨好他,忙不迭地付出以期他展颜一笑。
爱情不讲究公平,永远有一方占上风一方战败,像曾焱这样,应该叫作不战自溃,而且一溃千里。似乎有机会付出已是一种荣幸?曾焱看着箫箫,只能苦笑。
有些人也许会欲擒故纵,曾焱不是没遇到过,但箫箫是真得,他不在在乎,也从来不要求别人为他付出,他只想避开他,避开他们。爱情令人变得卑微,再伟岸的男人也是一样,是曾焱送上门去自甘驱使。
曾焱又一次遭遇了感情上的亏损。似乎是命定了是这样,永远是他爱他们比较多。也许这个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了。
“那么,”他想了想,道,“能不能告诉我,你认识到了什么?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来没有提过。”
箫箫下了如是评语:“曾焱,你其实是一个挺难得的人。”难得在哪里?怎么样难得?他却没有说。
但曾焱只是笑笑,没有追问下去。
“你爸爸没有说见面的时间,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随时可以见到他?”
曾焱沉吟了一下,对他道:“我希望你不要去见他。”
“为什么?”
曾焱没有具体地回答,停了一会儿,只是叹道:“箫箫,也许我这样做是比较自私。”他不想让箫箫接触,无非是怕箫箫在曾振中面前暴露了身份。
箫箫笑了:“一般来说,肯承认自己自私的人,都不够自私。”
“箫箫,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可以吗?”曾焱征求他的意见。
箫箫双眉微微一皱:“为什么?”
曾焱一开始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告诉他:“明天我过生日,好几年忘了这个事了,忽然想起来,觉得还是应该过一下。明天,陪陪我好吧?”
曾焱很少过生日。读大学以前,因为住在北京,每到生日,家里会办个生日宴。但他成年之后,这个程序就取消了。后来也过过几次,是和他的第一任小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是两个人找个名目胡乱玩上一通,再给个机会让朋友们宰他一顿。恋爱的时候,总是比较有这种心情。再后来,同那人分手之后,生日也就丢下不过了。
箫箫摇摇头:“我明天要去见你爸爸。”
曾焱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站起来:“那陪我逛逛吧,我想买件礼物送你,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们一起去了北京崇光百货的卡地亚专柜。苗条秀丽的美女店员,看到一个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子来买珠宝,一时呆住,停了一会儿,调整微笑迎上前去为之服务。
曾焱态度很平和,箫箫更加泰然自若,因为他一向对周围的异样目光不大上心。
专柜小姐请他们挑戒指的款式。
曾焱看了箫箫一眼,他知道箫箫必定是什么意见都欠奉,也就不再多此一问。他最终选定的是卡地亚的两只Love系列铂金镶钻男戒,一模一样的简单款式,只是一只稍大一些,一只稍小一些。
曾焱喜欢这个系列的名字,够简单,不累赘。爱是动词,只用一个字表达,已经足够,太复杂,形容太多,反而是画蛇添足。
刷过了卡,离开了专柜,箫箫微微有些皱眉:“我不习惯戴戒指。”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送我戒指?”
曾焱没有说话。
第二天,箫箫去见曾振中,完了之后打电话给曾焱。
“老爷子跟你说了些什么?”
箫箫答道:“也没说什么,他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是谁在祝他生日快乐?他又是在谢谁呢?语法似乎有一点模糊。箫箫发了一会儿的怔,没什么话可说,也就挂了电话。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箫箫发现自己把曾焱送的那只戒指弄丢了。
他打电话给曾焱:“我好像把你的生日礼物弄丢了。”
曾焱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几万大洋的东西,他说丢就丢了,这么不经心,也只有他。
箫箫又道:“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他道,“箫箫,你现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戒指?”
“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多久会弄丢它。”
“这样啊……”箫箫想了想,道,“曾焱,你有点无聊,是不是钱太多,烧得慌?”
“别挂电话,我正想找你。有个学生剧社送了我两张票,没事的话一起出来看吧,就当是你弄丢了我的戒指赔我的。”
箫箫答允了,给了个时间让曾焱来接。他很懒,又讨厌坐车,所以想要约他出去,一定要服侍周到。
曾焱来载了他,车子在暮色中一直驶向北京的一所古老的大学。这是话剧社的资深社员们放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演出,之后,许多升上大四的同学半只脚踏进社会,就要退出话剧社。
“怎么会有学生剧社送你票?”
“他们之前到深蓝拉赞助,我刚好在,就小小地资助了一笔。”
“你喜欢话剧?”
“还行,读大学的时候在话剧社客串过一两场。”
“什么角色?”
“哈姆雷特。”
箫箫笑笑:“不太适合你啊。”但曾焱适合什么角色?箫箫一时还真是想不出。
那晚演出的剧目是《恋爱的犀牛》。这是箫箫第一次看这个戏。
一开始是戏谑的,很好玩,古灵精怪,辛辣讽刺,引得剧场中笑声不断。但是看到后来,整个小剧场渐渐鸦雀无声。
“对我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 对我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 享用我吧,人生如此飘忽无定 / 想起我吧,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 过去的岁月都会过去 / 最后只有我还在你身边……”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 / 都成了黑墨水而暗淡无光 / 一切鸟兽因为无法说出你的名字而万分绝望 / 一切路口亮起绿灯让你随意通行 / 一切指南针为我指出你的方向 / 你是不留痕迹的风 / 你是轻轻掠过我身体的风 / 你是不露形踪的风 / 你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风……”这是马路写给爱人的诗,配上温暖忧伤的曲调,拥有让人沉默的力量。
爱情是盲目的,过时的,不可理喻的。爱情有害健康。
戏到尾声时,箫箫听到黑暗中传来女孩子的抽泣声,发觉自己脸上有凉凉的一片,伸出手指捻了一下,慢慢地放在嘴里,尝了尝那咸咸的味道。
他一直不喜欢话剧,认为它七情上脸装模作样,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坐在台下,看完一场话剧,一场简陋的演出。但是它让他流下了眼泪。坐在台下黑暗的空间里,看另一个时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因为《恋爱的犀牛》而重拾对爱情的信仰?
在结尾的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听到身边的曾焱叹息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两句歌词:“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这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歌,在最后一刻响起的时候,可以一直传进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泪流满面。
“你,永远不知道/ 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 你,永远不知道/ 你是我难以忍受的饥饿/ 你永远不知道/ 你是我赖以呼吸的空气/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你是那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 你是那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冰冷的啤酒/ 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 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水流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 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这是全部的歌词。
这些歌词让箫箫沉默和疑惑。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但在此情此境之下,他不想提出任何疑问,即使有问题,也让它们随风而逝。
演出结束,群情耸动,整个小剧场陷入一片山呼海啸的混乱。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位子上。
曾焱对他道:“这是大约十年前的一出话剧。”
“我猜得到,现在是一个嘲笑真诚的时代,不会有人再写这样真诚的东西。”
曾焱看着他:“你也觉得真诚,那就好。”
在最后一场戏中哭得泪流满面的演员出来谢幕,演出空前成功。曾焱拉了箫箫一把,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个剧场中大概只有他们两个是安静的,所以丝毫不惹人注目。
“对不起,我弄丢了你的戒指。”箫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神使鬼差地又飞来这一句,也许是当时的环境,让人找不到自己。
曾焱注视着他,伸手从他的颈中勾出一缕红线,上面系着一个银戒指:“箫箫,如果你弄丢的是这一只,你会怎么样?”
他弄丢的是曾焱送他的那一只,就算再贵重又怎么样呢?他是否试图找回来过?也许早在一个星期之内,他已经丢掉了,只不过到了第八天才发现,原来它没有套在自己的手指上。
什么东西对一个人是重要的,什么东西对一个人是不重要的?根本勉强不来。箫箫不拒绝他,但他对箫箫来说,又有什么重要?曾焱可以不在乎,但不在乎并不能抹去他嘴角的一丝丝苦笑。
他是成年人,不应该和孩子计较。可是,不计较是一回事,是否失落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爱是不想得到的呢?
他曾经说过,他送戒指,就是想知道自己会在多久之后弄丢它。箫箫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之心涌上心头,他没有说话。
真正觉得愧疚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愧疚之外,还有一点茫然。
导演组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他们上台,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然后特别感谢了深蓝酒吧的曾先生。有人拿着麦克风开始呼叫:“我们今天也特意邀请了曾先生来看我们的演出。请问曾先生在台下吗?在的话,请露一面,让我们同学表达对您大力支持的感谢,好吗?今晚所有的人,都对您非常非常地感激,如果没有您,根本不可能有这场演出。”
箫箫在那一瞬间做了个决定,也许是心血来潮,他丢下曾焱,穿过人群,向舞台的方向挤去。
两位导演惊讶地看着他从一边的台阶跃上舞台。箫箫走到他们身边,接过麦克风,对下面的同学们说:“我代表曾先生接受大家的感谢,另外,请大家帮我一个忙,做一个游戏。”
下面一片乱糟糟的回应:“好啊!好啊!”“什么游戏?”
即使是百年名校的女生,看见漂亮的男孩子,依然会万分激动。
箫箫从脖子上拽断了那根红线,勒得有一点疼:“我把这个戒指抛下去,拿到它的人请把它传给这个世界上的任意另一个人。我想看看它还能不能再回到我手中,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要用多久找回一样东西。谢谢。”
年轻人总是喜欢支持这样的游戏,有一点浪漫,有一点猎奇。无人知道的,是只有当事人才了解的,其中的迷惘和落寞,还有一点点莫名的伤心。
在某一时刻某一情境,觉得自己似乎分离成了两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自己的喜怒哀乐,于是分不清心中惆怅到底有几分。
箫箫把戒指抛下去,隔着人群拥挤的头顶,他看到曾焱站在最初他离开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箫箫把麦克风还给导演,离开了舞台。那只银戒指消失在人群中。
只是这么千八百人,已足以令一样东西湮没无踪,何况是茫茫人海?相遇,离开,失而复得,缘分存在于何处?最大是多大?最小是多小?
他一直走到大学的校门之外,看到曾焱已经发动了车子在等他。箫箫没有说话,上了车,曾焱把他送回去。一路上,箫箫一直在出神,也许曾焱和他说话,但是他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