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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二天是周六,闻笙第一次去摄影棚拍邵安琪的广告,是一个不错的经历。邵安琪对她很是照顾。片场工作人员不多,只有灯光师、造型师和摄影师,加上寥寥几个助理。气氛轻松。

他们给她裹上雪白的长裘,却半露出洁白的肩膊和小腿,让她黑发散下来,给她全身缠上叮叮当当的银色锁链,配她沉静微茫的大大黑眼睛,雪肤花貌,似《聊斋》这种艳志里走出的小妖精,误堕红尘,百转千回,受尽情伤,回眸一笑,却让人忽见百媚纯真。

拍摄似乎根本没有目的和规则,全凭摄影师和造型师兴之所至,拍摄她看花、玩水,或坐或卧或笑或颦的姿态。邵安琪偶尔也出点主意,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笑吟吟地在旁边看。

拍完第一场休息的时候,闻笙有些惭愧地向邵安琪道歉,忐忑于自己那些理不清的个人情绪是否影响了他们的拍摄。

邵安琪摇头:“只要自然就好。”

闻笙看着那些华丽布景,心中忽生奇想,问邵安琪:“会不会这都是我的错觉?其实你们只是在假装工作,根本没有所谓的广告?”

邵安琪笑得前仰后合:“闻笙,你是不是《楚门的世界》看多了?现实中哪有人陪你这样玩?我这些灯光、摄影,你身上的这些行头,可都是要钱的。”

她安慰闻笙:“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好了,其它的全都交给我。拍好的效果图,制作好了,我会第一时间给你看。”

结束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闻笙走出室外的那一刻,心中震动,门外竟然飘起了小小的雪粒。

闻笙伫立在暮色中,伸手去接那凉凉的小巧的花瓣。微微仰脸,那些小小的雪粒飘落在脸上,一阵凉意,闻笙心中忽然就冒出爸爸的音容,眼角有热热的泪水涌出来。

邵安琪出来,看到闻笙这个定格的姿势。停了一会儿,她走近闻笙身边:“下雪了,今年第一场雪。”

闻笙“嗯”了一声。

“我送你回学校?”

“谢谢安琪姐,不用了。”闻笙摇头,“我想一个人散散步,我喜欢下雪。”

邵安琪笑笑:“果然是小孩子。既是这样,你自己慢慢玩吧,我要回家了。”

邵安琪驾车离去。

闻笙一个人在上海的繁华街头漫无目的地流连,这是她离开家乡以后遇到的第一场冬天的雪。以前每次下雪的时候,爸爸会题诗或者填词,说是给她和箫箫的生日志喜。

闻笙拨通箫箫的电话。

一接通就听到箫箫说:“是不是上海下雪了?”

闻笙笑:“嗯,你知道?”

“当然。我一直在看上海的天气预报。”

“杭州下雪了吗?”

“没有。”

“那怎么办?”闻笙忍不住笑了,“我们是双胞胎,以后过生日却不在同一天了,怎么办?”

“所以以后还是要待在一起啊。”箫箫理所当然地回答。

听了他的话,仍然是那么无所谓那么孩子气,闻笙微笑,忽然流下泪来。

敏感的箫箫似乎感觉到:“怎么了?”

“没事。”

闻笙挂了电话。

街上开始亮起霓虹灯和路灯,折射的灯光把那些纷飞的细雪,更加美丽。在某个角度,那些雪甚至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像电影中经过修饰的画面。

闻笙在雪中漫步,始觉心地安宁。也许生活仍然如一团乱麻,但是,当那些从天空中飘落的冰凉雪花落在身上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似乎都可以暂时被遗忘。

缥缈的忧伤比现实的苦闷要易于承受。闻笙觉得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自我麻醉,证明她仍然是一个柔软的、没有力量的小女子。但是,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

1989年那一场江南初雪,大概也是这样的吧。绍兴城中一个不知名的清贫家庭里,书香琴韵鹣鲽情深的生活中,两个生命一同来到人世,一个母亲因此而付出惨痛代价。人生的悲与喜同时降临在一个平凡的男人身上,从此攫取了他的后半生。

闻笙微笑,眼角沁出一些温润的湿意。在生日的时候,人们往往容易追忆过去,感慨流年。那些雪粒飘落在她头发上和身上的时候,闻笙觉得似乎过去的记忆离她并不远。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仍然是小桥流水,沈园遗迹,她像从前一样放学回家,为爸爸和箫箫准备一顿简单的温暖的晚饭。

闻笙在拐角处停了下来,看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有两个小孩子穿着很可爱的冬装,笑闹着从一家糖果店出来,手里拿着棒棒糖,旁边跟着他们的妈妈。两个妈妈边走边谈论着什么事情。

闻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两个孩子吸引。上海经济发达教育先进,许多小孩子,在这样丰富的文明中成长,干净可爱举止活泼,再加上打扮得漂亮,个个都像安琪儿。这就是富足城市的好处,它可以滋养出一批快乐的童年。这是闻笙对现代都市文明最大的认同。

闻笙最不忍看到的是生活在贫乏中的儿童,精神和物质双重的贫乏。也许同样天真同样可爱,可是他们的父母无力为他们提供一个安琪儿般的环境,既没有取之不尽的糖果和玩具,也没有装帧精美善恶分明的童话书,忙碌于谋生和糊口的父母甚至没有时间去疼爱和关怀他们。贫乏的现实生活一点点侵蚀掉孩子们眼中的童真和性情中的灵气,为生活疲于奔命的父母却根本关注不到这一点。

闻笙每次看到这样的孩子,都会心疼不已。小时候最荒谬的想法,是想自己变成童话里的仙女姐姐,当遇到这样的孩子,就挥一挥仙女杖,让奇迹发生,人生改变,从此花长好月长圆。

闻笙和箫箫的童年并不贫乏。虽然家境清贫,但是何忆苦从来没让姐弟俩感觉到贫乏。他是那种会把最后一点钱拿买了小孩子最想要的玩具画画书,然后到朋友家借钱买米的父亲。在等着下个月工资的时候,拿空空如也的柜子教孩子们讲故事。他不是个厉害的爸爸,但一直是好爸爸。他不懂得谋取生活,但懂得在箪食壶浆的境况下如何安逸自愉。

闻笙一直觉得父亲柔弱,但是当父亲离开以后,追忆往昔,她却日复一日地觉得自己的爸爸原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闻笙盯着那两对母子,出神很久,才发现手机铃声在响。她翻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那其实不是一个陌生号码,只一眼,闻笙就认出那是谁。她没有刻意地去记过,但是每一个数字的位置,她心时都清晰无比。

他打电话给她?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难道是从曾小姐那里知道?他们已经谈过了?

闻笙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忘了接。确切地说,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接。

铃声停了,显示“您有1个未接来电”。隔了一秒钟,铃声再度响起。

闻笙下意识地按键接听,但那一端却是久久的静寂,似乎根本没有人在。那种静寂直击闻笙心底,是一种难耐的残酷。

也许静寂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电话里传来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那个声音,男性的磁性,温润而动听:

“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闻笙终于开口:“不,你该回家了。”

成海岩不答,只是一笑:“猜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好听,那种仿佛带着特有的魅力的磁性音色,一字一句,一种不在意的温柔,却往往直达女人心底。

“我喝了很多酒,大概是有点醉,想起来很多事情。不想回到酒店一个人睡觉,所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车,一边给你打电话。”

闻笙听着他轻柔的话语从电磁波的另一端传来,依然温柔动听,只是带着些不常见的淡淡的倦意,依稀令人想见他平时那种言笑儒雅卓尔不群的风采,不知怎地,徐为的话浮上心头,“等到他整个的人生铺开在你面前时,你再为他掉眼泪也不迟”。

闻笙心中一痛,柔声道:“为什么要酒后驾车?”

成海岩轻声一笑:“闻笙,你是在担心我?你怕我死于车祸?”

闻笙听到“死”字,忽然哭了出来。她胡乱地用手擦眼泪,抿抿嘴角,迫自己平静下来。

“闻笙,你爱笑,却这么容易哭。”

“我本来就是个很软弱的人。”

“软弱?”他重复了这个词,“软弱不一定是件坏事,闻笙,等你再长大些你会明白,有时候,软弱也是对抗人生的一个好办法。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软弱过,未尝不令人可悲。”

闻笙没有说话。

他又道:“闻笙,不要挂电话,陪我聊一会儿。隔着电话感觉到你的气息,像一杯暖暖的水果茶。”

闻笙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微笑。他所要的,就只是一杯暖暖的水果茶这样简单吗?

“闻笙,你一定是一沾酒就会醉的那种人。你喝过酒吗?”

闻笙轻轻摇摇头。

他似乎目睹她的回答,笑笑:“好女孩不喝酒。”

“真可惜你不能明白在黑夜中带着醉意开车是什么感受。闻笙,我的前面有很多灯光,闪烁在一起,一直向上,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我听到你身边很乱,你也在外面,你从你在的地方往四周看,大概也会看到同样的景色。只不过,隔了一层挡风玻璃看过去,更像是一片流动的海洋。”

闻笙向四周看过去,万家灯火照红尘,恍惚间就是一片星星点点连缀起来的海洋。工业文明制造出来的,虚假的光,但却是黑夜中令人无法抗拒的梦幻。车子,人群,都像在细雪飞扬的夜色中漂浮和航行。闻笙觉得耳边城市的轰鸣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仍然喧嚣,但像梦一样听不真切。

“闻笙,你是我从这片海里打捞出来的一条美人鱼。”他轻轻道,“我这么自私又冷酷,你恨我吧?”

闻笙摇头,有两滴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滑下:“没有,恨一个人太累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去恨人。”一边爱一边恨就更累,闻笙年幼力微,只能选择其中一样。

“在北京的时候,你曾听到他们叫我成非。”

闻笙久久难言。

成海岩的声音带了一些淡淡的笑意,类似温柔,却又不可捉摸:“好奇是女人的天性,但是你却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任何好奇。闻笙,是你太聪明还是太傻?”

“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根本没有资格对你好奇。”

“那么,闻笙,我对你而言是什么?你不了解我就敢爱上我,真是个孩子,你不怕我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闻笙哭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是什么角色。你就是你,就算有一百个名字一千种身份,你仍然是你。我和你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又怎么去在乎你是什么人?”

他沉默许久,道:“闻笙,有许多女人对我说过所谓的爱,只有你,让我觉得有一些些感动。闻笙,谢谢你,谢谢你爱我。”

“爱你的人有很多,是你不肯让他们接近你。”

“闻笙,你太天真了,其他的人不会像你这样想得简单。爱也是一种交换,我满足了他们的某种期望,于是他们愿意付出同等或者相近的价值来回报我,以期获得更多。所谓的爱与关怀,在我的人生里,不过如此。我已经心力交瘁,所以不肯再为这些事情白费心机。”

闻笙听得心痛,却无力反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其他人不了解,又怎么有资格指手划脚?他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无所不能,又居高临下,却走不出困境,平凡单薄的小女子何闻笙,自身难保,又有什么样的力量让他解脱?

“闻笙,许多年前,也是像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开着车,在北京的街道上。没有目的,只是一路向前,在每一个路口左拐,一半是醉一半是清醒。只不过那时的情绪比现在要狂乱,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狂乱的时刻。那时候,我想,如果一路这样开下去,会到哪里?会不会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和我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开始,都可以重新来过……”

闻笙哭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成非,你……”

“成非……”他笑笑,“对不起,闻笙。我今晚有点醉,说得太多了。”

他停了很久没说话,然后说了一句:“闻笙,下雪了。”

闻笙的大脑跟不上他醉中跳跃的思路,下意识地应了一个“嗯”字。

成海岩笑了,又说了一句:“闻笙,生日快乐。”

闻笙听到这句话,觉得心里“轰”了一下,就被清空了。原来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下雪的时候是她的生日。

闻笙想说什么,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了视野。她发现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成海岩轻轻叹息:“闻笙,你是个傻孩子,再过五年,十年,等你长大了,你还会不会这么傻?我真想把你保护起来,让你永远这么天真。”

闻笙说不出话,只是泪落如雨。

“告诉我你在哪里。”

“复兴中路。”闻笙在哽咽中放弃了抵抗。

成海岩的车子很快就到了。

他下车,看到闻笙站在路边的灯下面,身上沾满细碎的雪花。

成海岩走上前把她拥在怀里,握住她冰凉的手。他什么也没说。

闻笙把脸贴在他胸前,双臂紧紧地揽住他的颈,温热的眼泪都洒在他的外套上。

细雪中的城市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身影和整个城市隔离开来,嵌入一片流光溢彩的繁华背景中。

在那一刻闻笙做了决定。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属于谁,不管爱情不管平等不管付出不管结果,既然此刻在一起,那就这样下去,直到不再需要彼此相拥的时刻吧。如果人生已注定要在荒野中遭遇大雨倾盆,那么向前跑向后退,都是一样地透湿全身。

爱情是一件偶然的事。如果何闻笙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刻,没有遇到成海岩,一切都会不同。但是人生只有偶然,没有假设,更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既然已经狭路相逢,就算是孤军作战,也只好顽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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