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晶停止呼吸之后大约两个小时,曾振中在姚秘书和曾焱的陪伴下到达了成都市医院,他们是乘一架军用直升机飞来四川。曾振中进入病房时的脚步是颤颤巍巍的,姚秘书和曾焱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成海岩抬起头,曾振中他们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脸上,其中曾焱的目光最为复杂。
成海岩想要起身,但曾晶的手还扣着他的手,他没法站起来。
他轻轻叫了一声“爸”,但曾振中仿佛没有听见,他在曾晶床前站定了,示意曾焱和姚秘书不要再搀扶他。
曾晶脸上已经被护士盖上白色的床单。
曾振中在床前站定了,伸手揭开蒙在曾晶脸上的床单。在他揭开床单以前,他一直还不大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噩耗来得太突然,像是刻意编造的,让人难以置信。
但床单揭开,床单下面盖着的人,伤痕累累,的确是他的女儿曾晶。
曾焱觉得心里一堵,泪水盈眶,深恐父亲承受不住,伸手去扶他。
曾振中摆摆手,拒绝了。他的目光落在成海岩握着的曾晶的手上,哑着声音问了一句:“晶晶走的时候,你一直在她身边?”
成海岩点点头。
曾振中点点头:“好,好。”闭上眼,老泪纵横。
成海岩将曾晶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低声道:“您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看看然然。”
曾振中点点头。
曾焱道:“然然怎么样?”
“医生说暂时没有危险了。”
曾振中点点头:“你们都去看看然然吧,告诉她外公在这里陪妈妈坐一会儿,再去看她。”
然然虽然脱离危险,但现在还一直昏迷不醒,哪里能告诉她什么话?但成海岩只是点点头说“好”。
曾焱欲随同成海岩离去又停下脚步,终是放心不下,对曾振中道:“爸,我在这里陪你吧?”
曾振中摇摇头:“走吧走吧,都走吧。”
曾焱有些哽咽:“爸,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想开些……”
曾振中抬起头,看了曾焱好一会儿,想说什么,没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成海岩他们去看成嫣然。经过抢救之后的然然仍然昏迷不醒,一直在输氧。成海岩俯下头去听她的呼吸。呼吸有点弱,但是平稳的。
然然娇生惯养,四五岁的小女孩,本就白晰娇小。此刻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更显得一个小人儿,小小的,像个拇指姑娘,似乎盖不着被子。
成海岩和曾焱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
姚秘书唏嘘:“然然没事,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件大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
北京人挤人,车碰车,也罕见这样严重的车祸。怎地在成都通北川一条并不拥挤的道路上,会发生这种事呢?几天前刚好好地离开北京的人,一转眼已经躺在医院里。
曾焱看了成海岩一眼,道:“我们到外面走走。”
他们走到然然的病房外面,曾焱对他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是知道的吧。”
“等到老爷子问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成海岩无心在此时解释整件事。这场车祸有诸多诡异之处,曾振中迟早会知道。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曾焱一直以为他在绍兴,和何闻笙在一起。
成海岩没有回答。
曾焱低声问道:“你跟晶晶……摊牌了吗?”
成海岩摇摇头:“我今天刚到。”
曾焱看了他半晌,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最后道:“成海岩,这不是你做的吧?”
成海岩听了,一言不发,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嗤笑之意,但是凝在嘴角,没有笑出来。
曾焱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曾振中父子在四川停留了三天,等待然然的身体再稳定一些之后,他们将曾晶的遗体火化,骨灰带回北京,准备安葬在八宝山,同时也把然然转院去北京,再作一次检查。
由曾振中授意,曾晶的葬礼办得很低调。有些是由曾振中亲自具帖通知,有些由姚秘书电话相告。除此之外,只是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各选了一家报纸发了一则由成海岩拟定的简单讣告,署名是成嫣然。
告别式当天,来的多是与曾家素有往来的一些政商界的人物,以及一些闻讯赶来的书画界的人士。
会场正中悬挂着曾晶的照片,依然是巧笑倩兮,顾盼雍容。两侧的墙壁上倚着前来吊唁的人送的还有些代送的花圈,一直延伸到大厅外面的走廊。
曾晶为人高傲,在画界朋友不多,有不少人,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并不知道她出身世家。在吊唁会场,看到有些花圈,下面署的名字颇为显赫,不乏名商巨宦,还有几个花圈居然是来自中央政治局的老同志的。彼此一询问,才知端的,相对感叹一番。
中国人的婚礼与葬礼,永远是上演人生之百态的最佳舞台。
曾振中没有来这个告别式。成海岩和曾焱都穿着黑色的正装,在会场负责接待打点,姚秘书从旁协助。他们两个,对曾家的交往圈子都不熟,也都无心这种场面上的应酬。大部分接待工作,都由姚秘书做了。
石皓从上海赶来,在曾晶遗像前站了很久,始终不肯看成海岩一眼。只跟曾焱握了握手,就告辞了。
告别式进行到尾声时,成海岩看到一个他熟悉的人走进会场,在曾晶灵前鞠了一躬。那是齐凡。
成海岩注视着他。齐凡迎着他的目光走过来,表情很坦然,一身黑色的西服,打着标准的领结,完全是出席葬礼的规格。
他走到成海岩面前,伸出手,道:“节哀顺变。”
他是前来吊唁的宾客,成海岩同他握手,微微欠身回礼,答道:“谢谢。”
在外人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一个答谢的过程。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中间那股暗流涌动。
正常的礼仪结束了。他们同时放开对方的手,成海岩淡淡地看着他。
齐凡道:“何小姐的移民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两天之后,我会送她去巴黎。”
“她在北京?”
齐凡点点头:“她来这里和她的弟弟告别。”
成海岩沉默了一会儿,道:“她知道吗?”
齐凡摇摇头:“你应该知道她没有看报纸的习惯。”
“成君威让你来的?来看看我的反应?”
“别误会,来这里吊唁纯粹是我的个人行为,和成先生没有关系。我一向有参加葬礼的习惯。”
“他还想怎么样?我以为他清楚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还想让我怎么做?”
“成先生当然清楚,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只是因为何小姐,和你没有关系。”齐凡注视着他,“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遗憾的是成先生已经没有时间等你了。”
“他以为他是为了闻笙吗?齐先生,如果有一天闻笙知道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以为她会怎么样?”
“她永远不会知道。”
成海岩盯着齐凡看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意兴萧索,难道能为此再走一趟巴黎吗?就算再走一趟巴黎,你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闻笙的确曾向他求援,这就是他为闻笙所做的?目的何在?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曾晶和然然才让闻笙去堕胎吗?成君威不是白痴,他不会这样头脑简单。但他一贯这样为所欲为,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用的是他自己的逻辑,有无限的随意性,可供他人猜测。
“我真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什么。”成海岩轻轻地道。
个中语气复杂,但齐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答道:“上帝很快会代行你这个愿望。”
他微微一躬:“再见。希望不久之后,在另一个葬礼,能再握手和交谈。”如果再度在葬礼上握手和交谈,那么,谁来吊唁,谁来答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齐凡离开。成海岩注视着他的背影。
“齐先生,”他叫住齐凡,“我想请问,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留在他的身边。”
齐凡停下脚步,转身,笑笑,答道:“因为他付我巨额的薪水,报酬优越。这个答案,让你满意吗?”
成海岩不再问什么,只是点点头:“请走好,恕我不送。”
曾晶的骨灰入葬之后,曾振中请姚秘书转告成海岩,约他在曾振中的书房详谈。
事情刚过去几天,曾振中看起来仍然憔悴,但已经平静,不会失态。他说:“我想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海岩你最清楚,你来跟我说吧。”
成海岩没有详谈,只是说:“是成君威做的。”
“那一定是因为你。”
“是,是我对不起曾晶。”
曾振中用手撑着头,样子无限疲倦:“你们父子的家务事,为什么要牵扯到晶晶?仅仅是因为儿子的婚姻中有了第三者,父亲就能请杀手害死儿子的妻女?这是什么逻辑?”
他摇摇头:“是我发觉得太晚了,晶晶一向什么话都不说……现在,我女儿已经没了,说什么都晚了。曾焱说我同意让晶晶嫁给你就是一个错误,这句话是对的。”
“无论您怎样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成海岩没有多解释什么。
“把然然留给我们。你和晶晶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也没有心力去计较了。”
成海岩摇摇头:“这件事我不能答应。然然是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在我身边长大。孩子需要爸爸。”
曾振中注视着他:“孩子也需要妈妈。可是她妈妈还不是离开她了?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做晶晶的丈夫,也没有资格做然然的爸爸。我不能让我的外孙女留在你们成家。”
“如果说资格,可能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资格。但我仍然不能把然然交给其他人。我当然知道您疼然然,我可以让她像从前一样,常常回到曾家来陪您同住。但是,然然是我的责任,我必须确定她在我身边,好好地长大。至于这种事,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第一次,是我的失误,您应该相信我有保护自己女儿的能力。”
“这么说,监护权这件事,是没得商量了?”
成海岩欠身:“请您原谅我,只有这件事不可以。”
曾振中沉默了一会儿,道:“晶晶这件事我说不计较,并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你们一天没离婚,她就是你的妻子,你身为丈夫,却让我女儿这样惨遭毒手,我不可能原谅你。只是想看在然然的面子上,不予计较。如果你坚持不把然然留在曾家,那也就别怪我不念你叫我七年的‘爸’。海岩,实在是你错在先,而且错得无法挽回。”
“我说过,无论您怎样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曾振中意兴箫索,看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好,那就这样。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