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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赤焰照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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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翠柳十月霜,景致变迁,不变的是御史府中两位姨娘的嘴脸。顾含章被接回府中,大夫人倒是难得的没说什么,二夫人月琴一双势利眼早斜到了天上去,不知与三夫人芸绣背地里说了多少酸话。琳琅在府里走动,听在耳中气闷异常,却又不敢对顾含章提起,只得在心头憋着。顾含章见她黑着一张脸,心里也有数,淡淡劝慰道:“嘴长在他人脸上,你我管不得。”琳琅将手中木盘轻轻搁在桌上,背过身去抹眼泪,颐儿一见,也抱着她大哭,惊动园中几个新调来的丫鬟,探头探脑好奇望过来。

顾含章瞥了一眼窗外,低叹一声强笑道:“你都是将要做娘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莫要被外头那些小丫头取笑了去!”她回府第二日,顾弘范便将原先在小院服侍的四五个下人重又调回西北偏院,又多添了三四个新进府的丫头过来帮忙,四姨娘如何也不放心,便吩咐琳琅也过来伺候着,顾含章这才知道琳琅已有了身孕。

“瞧什么瞧!”琳琅凶悍地朝窗外瞪了一眼,廊下偷瞧的几个丫鬟胆子小,一溜烟地跑了。急促凌乱的足音刚走远,四姨娘柳眉微蹙踏进门来叹道:“新来的丫头要管束管束,怎么都没有一点规矩。”顾含章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无妨,都还年纪小,淘气罢了。”

四姨娘也不再多言,握着她的手在桌旁坐下好一阵叹气,美丽的杏眸红了又红,这才低声劝道:“音儿,想开些,千万莫要做傻事。”猜到四姨娘的心思,顾含章将她冰凉的双手反握住,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娘你放宽心,我不会钻那牛角尖寻死。”比起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在府里,爹对娘可好?”她轻声问道,四姨娘面色微微一红,忸怩着点了点头。顾含章心头松了一口气,顾弘范还是将她说过的话放在了心里,如此,她心中最大的顾虑便去了。

四姨娘此行是给她送五色丝线与锦绣坊的大红缎子来,颐儿与琳琅胡乱抹了抹眼泪,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揭了盖着红漆木盘的帕子,不约而同问道:“小姐要用这缎子作甚?”御史府里头也有专门给夫人小姐裁衣做鞋的匠人,她特意要了这一尺见方的大红缎子,谁也猜不到她要做什么。顾含章看着琳琅尚且平坦纤细的腰腹,抿嘴淡淡笑了笑:“许久不曾动针线,活络活络手。”

三人心头都放下心来,互相看了一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四姨娘深知顾含章心性,见她也不哭也不闹,只字不提秦王府任何事,几日来不是倚窗读书便是在屋里静坐,怕她憋出心病来,如今她主动要了丝线与锦缎做针线活,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顾弘范到底还是不大放心,吩咐府里下人时刻盯着这西北角的偏院,又命景禾在院前守着,生怕再出纰漏。大夫人与两位姨娘端着架子,顾含章出嫁前便极少来探望,顾弘范将顾含章接回府里后,三人更是避讳,连西北角这一带都不再靠近。至于顾文修、顾文彦二人,原还指望攀着妹子的裙带关系弄个小官做做,如今一看无望,索性连问也懒得问起,只当不知顾含章在府里,因此,这偏僻的小院又如当初一般,恢复了平静。

寒冬已至,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冬夜里屋里须得摆上两个火盆才能稍稍暖些,这日傍晚时,天上密布彤云,眼看着一场大雪将至,顾含章挥退了琳琅,末了又追了一句:“让景禾也回了吧,要下雪了,别冻着。”

琳琅毕竟是心疼丈夫,稍一迟疑便点了点头下去了,窈窕身影还未走远,颐儿自昏暗天色里急急走进院子来,匆忙间与琳琅擦肩而过也没停下与她打个招呼,琳琅笑了笑,挽了景禾的手往院外走:“要下雪了,小姐说让你先回了,老爷责怪起来她担下便是。”景禾回头淡淡瞥了一眼面容沉静立在窗前的顾含章,眼中露出些狐疑的神色,琳琅察觉他不对劲,轻声问了一句,景禾也不多说,摇了摇头扶着她踏着青石板小径走了。

颐儿立在廊下,远远地望着景禾、琳琅夫妻二人走远,转身进了屋低声道:“大理寺判下,林青、路春、刀九流放绥清玉矿,其余禁军与神武军杖责五十大板押往北地茂陵关戍边。”顾含章也不惊讶,只默默点了点头道:“终于判下了。”林青三人与昭阳宫一役中数百神武军禁军性命得保,玉矿虽艰辛,犹能劳作换活命,边关虽苦寒,尚可刀剑迫胡虏,终是不枉萧桓最后抛剑弃甲的一番苦心。

“只是……”颐儿迟疑着,忽地哽咽道,“薛恶虎薛将军在牢中大骂秦绛,一连数日水米不进,绝食而死。”顾含章震惊万分,薛恶虎素来个性莽撞憨直,想不到竟会忠烈至此!她心中悲痛如同刀割,微颤着发白双唇低声道:“薛将军一路……走好……”

天色沉沉暗下,慢慢地飘起了大雪,颐儿胡乱抹去脸上泪水,匆匆去掩了门窗,回来时面色有些不悦,暗恼道:“新来的家丁当真不懂规矩,在泥地里头踩了满脚的湿泥就往长廊里走,改天真要好好训斥一番。”顾含章一怔,她又气鼓鼓道:“就刚才,径直从花丛里踏过来,瞧见我也不吭声,倒是胆大得很!”顾含章更是有些惊讶,院中家丁仆妇只四五个,什么时候又添了个新来的家丁?她慢慢问了颐儿,颐儿却也愣住了,皱着小脸想了许久也记不起这人面孔,只恼道:“相貌倒是木讷老实,似乎是南疆人,一双眼灰蓝灰蓝的,看着精明得很!”顾含章顿时愣住,怔怔地望着桌上灼灼燃着的烛火看了许久,颐儿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随意笑了笑道:“大概是老爷新调来的下人,下一次你好好同他说便是了。”

颐儿勉强哼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了顾含章丢在桌沿竹篓中将要完工的一个锦袋,她伸手要拿起来看,顾含章先她一步握在手头淡淡笑道:“待我绣好了这锦袋上的梅花,你爱看多久就瞧多久。”颐儿不疑有他,哗地笑着跳起来惊喜道:“这莫非是要送我的?”

顾含章抬眼望了望竹篓内已绣完的两个锦袋,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着挥退了颐儿:吩咐道:“四娘园子里的昙儿傍晚前曾来寻你,你今夜就去翠泠苑同她叙叙旧便是。”颐儿更是高兴,她与昙儿年纪相仿,平日里极谈得来,跟去秦王府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待顾含章回了御史府,她又不敢离开半步,今日得了允许,她既是欢喜又是犹豫,眨了眨眼瞪着竹篓中的刀剪等物迟疑不决,顾含章看穿她的心思,笑了笑道:“我若有心轻生,何须等到回了府里?”颐儿一听也是,松懈了几分,仍旧是嬉皮笑脸将刀剪利器都小心翼翼收起了,高高兴兴地往翠泠苑去。

这一夜,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落下来,将檐前几株雪松都压得弯了腰,夜里有人起来解手,隔了密密纷飞的雪模模糊糊瞧见不远处一星火光,瞌睡虫顿时被惊得跑去了九霄云外。

三更天时,御史府西北院起火,熊熊大火着了大半夜,将小小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片土片瓦不存,院中家丁仆妇们倒是走运,都在下人房里睡着,惊险地逃过了一劫。外头街上的人传得离奇,说是顾家小姐乃灾星,幼年时克死了养父母,出嫁后克死了丈夫,厚着脸皮回了娘家后又烧了府里头一座院子,庆春茶馆里头十数人围在火炉旁窃窃议论着,忽有一人嘿嘿冷笑道:“可不是,这顾小姐可真是灾星,一场大火倒将自己也给烧死了!”众人一齐拍着大腿叹道:“作孽啊!”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起天明时的情景,说到顾家那小丫头时倒是有些敬佩同情,长叹一声道:“那小丫头前夜宿在别的园子里,一觉醒来听到这噩耗,惨叫一声昏了过去,顾御史见她情真意切,便也不加责难,反倒将她留在四夫人院子里做了大丫头,也算是因祸得福。”

话说到此处几个人都不吭声了,伙计上来添了热茶,笑嘻嘻地引开了话头,气氛便又逐渐热闹。人多的地方,多的便是闲话,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而那冰天雪地的屋外,大雪一直不曾停下。

武定门外十里地,苍松翠柏遍植道旁土丘,在白雪皑皑之间点缀了星星点点的苍翠,分外好看。城外的风雪似乎比城内又大了许多,北风呼号着席卷了大片的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再厚的棉衣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

道旁昂首挺胸立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凛冽的风吹拂起马鬃,狂乱地飞舞着;小红马上的瘦削身影抬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低声说了句什么,端坐黑马上的人抬起头来咧嘴一笑:“不必客气,你昨夜敢放那一把火,不就是料到我会帮你?”狂风挟着雪粒将他头顶的斗笠掀起了些,露出底下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两边面颊上各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不显狰狞,也不遮他的半点神气,一双灰蓝的眸子带着嘲弄的笑容,正斜眼看着红马上的人。

“含章,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不过你不怕景禾那小子泄露此事?”顾含章拢了拢狐皮大氅的领子,自斗笠下看了看沉沉的天色,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将给四姨娘、琳琅、颐儿绣的锦袋悄悄放到了四姨娘绣房中,一把火烧了住了十余年的院子,趁着府中大乱出了御史府,刚拐过后墙,便见景禾长身立在雪地里,肩上、发间落满了雪,似是等了她很久。顾含章警觉地止步,他却只是慢慢走过来,塞了个包袱给她,沙哑道:“小姐此行千万小心,景禾与琳琅在上京城中等小姐回来。”她走出极远,还能见到他立在冲天火光里目送她。

而卓勒齐是早就在武定门前不远处的树影中等候她,出城十里,天已微亮,东方天际压着层层彤云,似是还将有一场大风雪。顾含章抬头看了看卓勒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卓勒齐嘿嘿一笑,面上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可是好奇为何我要帮你?”

顾含章被猜中心思,倒也坦然地点点头,卓勒齐捉紧缰绳盯着她看了会,忽地肩膀一塌,叹气道:“我们南疆人有恩必报有过必赎,先前曾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就当我是来恕罪罢。”他说罢,又冷冷一笑道:“我可不像你们大齐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枉费萧桓一生骁勇之名,最后竟还是栽在了自家兄弟手中。”卓勒齐潜伏在上京城内也有数月,什么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皮底下,这几句犀利的话便如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顾含章心里。

她一言不发,卓勒齐也觉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哈哈转而正色问道:“你当真要往西北去召集梁月海的人马?”他上下打量着顾含章瘦弱纤细的身躯,颇有些不信,顾含章毫不在意他的小瞧,点了点头道:“当真!”

如今天下神武军尽归萧瑧,京中禁军与麒麟卫都在萧烨手中,她能想到的,只有西北梁月海,以及尚不知内情的东陵王平靖府人马,梁月海为先,平靖府次之。三年为期,她势必重返上京,为萧桓洗刷罪名。

卓勒齐安静片刻,惋惜道:“再无人能让我痛快大战一场,可惜,可惜!”他抱臂斜眼看着顾含章,嘿嘿笑道:“三年后若是你也败了,那如何是好?”顾含章静静望着远处苍茫大地,深吸一口气道:“没有假设一说,我必须胜。”萧桓身故后,唯有这一信念支撑她走到现在,三年后如何她绝不妄加猜测!

小红马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决心,迎着风雪仰头长嘶一声,火红的鬃毛根根随风翻飞,英武异常。昭阳宫一役后,小红马便被扣押麒麟卫手中,卓勒齐好身手,给马蹄包了布匹悄悄偷了出来,昨夜出了武定门,顾含章一见道旁树下拴着的小红马,又惊又喜,连连向卓勒齐道谢。卓勒齐盗马时被踢了几脚,心里记着仇,直到现在还有些愤然,嗤地笑道:“马不闻人语,你总归只是匹矮马!”

小红马极通人性,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瞪大了马眼朝卓勒齐喷了个响鼻,逗得顾含章笑了起来。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开怀地笑,虽是在冰寒彻骨的风雪里,虽是再无家可归无处可倚身,她却难得地放下了心头郁结依旧的伤痛,稍稍放松了些许。

彤云重重,密密地压下来,这场风雪一夜为止,似乎还将要继续肆虐下去,卓勒齐将顺手取来交还顾含章的弓弩也递还给她,沉声道:“既然要投奔梁月海,那不如径直往西南走。”顾含章一愣,他古怪地冷笑道:“徐连关再报急,襄王定的好计谋,这么冷的冬天,不舍得自己的麒麟卫出征,直接调了梁月海往西南走,那四千人马怎能挡住不畏严寒、嗜血成性的辽军?”

大齐疆域如同一块嶙峋怪石,西疆、北疆均是与胡虏、辽国接壤,一到冬日,自西南延伸至北地的喀拉山沿途便积雪近三尺,行路艰难,多少穷苦百姓活活冻死在寒夜里。由北地沿喀拉山向南行军至徐连关御敌,四千兵马出辕门,到了徐连关不知还能剩几人。

顾含章脱口惊呼:“这未免太阴狠!”想不到梁月海远调北地,竟也逃不掉这场滔天的灾祸。卓勒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昂首道:“梁月海开拔已有三日,你若是马不停蹄直往西南去,便能在到达徐连关之前追上他。”

见顾含章默然颔首,他又挑了挑眉笑道:“含章,梁月海只数千兵马,东陵王平靖府可用人马也只三千,你可要考虑与我结盟?”他以为顾含章会一口回绝,她却蹙眉爽快道:“有何不可?”

卓勒齐一怔,顾含章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抿嘴笑道:“南疆此时内乱,胡烈尔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你却还能悠悠然在上京城内厮混,想必也是等候时机渔翁得利?”她曾在顾弘范书房外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这“内乱”与卓勒齐怕是脱不了干系。

“徐连关折回官道前行数十里便到南疆境内,你该是早已算计妥当了罢?”顾含章镇定地望着卓勒齐,他也不否认,露齿笑道:“是又如何?”

她不再多问,只伸手压下斗笠,淡淡说道:“若是事成,萧瑧交由我处置。”

“好。”卓勒齐中气十足,伸手与她击掌,两人对望一眼,打马各自向茫茫风雪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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