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简（775—826），字知退，先世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徙居下邽（今陕西渭南）。白居易之弟。官至左拾遗、主客郎中。《旧唐书》本传载他“有文集二十卷”，“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
李娃传[1]（节录）
【导读】
《李娃传》是唐代传奇爱情题材的佳作，小说虚构了娼妓李娃与士人荥阳公子历经磨难，终于圆满结合的故事，具有浓厚的理想色彩。小说的情节大致如下：荥阳生赴京应试，与名妓李娃相恋，资财耗尽后被鸨母设计逐出，流浪街头，做了丧葬店唱挽歌的歌手。他与其父荥阳公偶然相遇，痛遭鞭笞，沦为乞丐。后来在李娃的护理和勉励下，荥阳生发愤读书，终于登第为官，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本文节选的是从开头到荥阳生被鸨母设计逐出流落街头的部分。
小说的精华在于塑造了李娃这一艺术形象。李娃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妓女，她姿色妖艳，温柔多情。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与荥阳生结合，与鸨母一同将荥阳生骗逐出门。然而当她再次遇见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荥阳生时，她又表现出女性善良的一面，毅然倾全力照顾支持荥阳生，使他得以功成名遂，却又给对方以重新选择婚姻的充分自由。这种过人的清醒、明智、坚强和练达，构成李娃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闪光点，这一人物形象也成为唐传奇中最鲜活动人的形象之一。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2]。节行瑰奇，有足称者，
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3]。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4]，略其名氏，不书。时
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5]；隽朗
有词藻[6]，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
“此吾千里驹也[7]。”应乡赋秀才举[8]，将行，乃盛其服玩车
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9]，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
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
负，视上第如指掌[10]。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
政里[11]。
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12]，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
曲[13]，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
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14]，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
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
之[15]。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
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16]。”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
颇赡[17]。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
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18]。俄有侍儿
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
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
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19]，见一姥垂白上偻[20]，即娃母
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21]！”延生于迟宾之馆[22]，馆宇甚丽。与生偶坐[23]，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24]，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25]。”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26]，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27]，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28]。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29]，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30]！”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31]。”姥遂目之为郎[32]，饮酣而散。
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33]，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34]，将致荐酹求之[35]，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36]，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37]。策驴而后，至里北门[38]，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蒨[39]，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40]，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41]，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住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42]，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43]。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44]。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构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45]。绵缀移时[46]，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帷[47]，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注释】
[1]本篇又名《汧国夫人传》，写妓女李娃和荥阳公子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封建伦理和门阀制度的不合理。元代石君宝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取材于此。
[2]汧（qiān）国：汧阳，古代郡名，在今陕西省陇县。倡女：即妓女。倡：同“娼”。
[3]瑰奇：美好。监察御史：隋唐官名，职掌纠察百官，巡按州县。
[4]天宝：唐玄宗李隆基年号（742—756）。常州：今江苏省常州市。荥阳公：即郑公。唐朝时，郑姓为荥阳的望族，故称。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县。
[5]知命之年：五十岁。《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孔颖达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
[6]隽朗：俊秀，聪明。隽：同“俊”。
[7]千里驹：骏马，常用来比喻少年才俊。
[8]应……举：应试。贡士曰赋，乡赋即乡贡。唐朝科举制度，由州县选送者曰乡贡，应举者统称为秀才。
[9]薪储之费：指生活用度。
[10]上第：考试取得名次。指掌：事情有把握做到。
[11]毗陵：古郡名，即常州。布政里：即布政坊，长安皇城西第一街第四坊。
[12]东市：在皇城东第二街，即朱雀街东第四街，是有名的商业汇聚之地。平康：即北里，为皇城东第一街第八坊。东门：平康里有四门，这里指其中的东门。
[13]明珂曲：长安里名。
[14]青衣：指婢女。古代地位低下的人穿青色的衣服，故称。要妙（yāomiǎo）：同“要眇”，形容体态美好。
[15]敕：命令。
[16]狭邪：同“狭斜”，妓女居处。古乐府《长安有狭斜行》：“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
[17]赡：富裕。
[18]盛：众多。
[19]萧墙：古代建筑正门与堂屋之间设的屏风或照壁。
[20]上偻：佝偻，驼背。
[21]直：同“值”。
[22]迟宾：接待宾客。
[23]偶坐：对坐。
[24]燠（yù）：暖。叙寒燠：问候起居的客套话。
[25]延平门：长安西城的南门。长安西城有三门：北曰开远门，中曰金光门，南曰延平门。
[26]缣（jiān）：略带黄色的细绢，汉代以后多用赠送的礼物。
[27]彻：通“撤”。
[28]“男女”二句：本自《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29]固陋：目光短浅，这里是就相貌而言的。
[30]荐枕席：侍奉就寝。宋玉《高唐赋》载巫山神女对楚襄王曰：“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
[31]厮养：家厮，奴仆。
[32]目之为郎：视之为女婿。目：这里用作动词。
[33]屏迹戢身：隐藏身迹。屏、戢：都是隐蔽的意思。
[34]如响：像声音之有回响，比喻有因必又果。报应如响：报应很灵验。
[35]致：奉。荐：献，祭。酹：把酒浇在地上，表示祭奠。
[36]牢：古时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牲畜。醴：美酒。
[37]信宿：再宿。再宿为信。
[38]里：这里指平康里。
[39]戟门：富贵之家。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立戟于门，故称。葱蒨：葱郁，茂盛。
[40]控：控制，这里指骑。大宛：汉朝西域国名，善产骏马。《汉书·西域传》：“宛别邑七十余城，多善马。”后世遂称骏马为大宛。
[41]偶语：面对面谈话。
[42]宣阳：长安里名，为皇城东第一街第九坊，在平康里南。
[43]弛：脱下。质：抵押。赁（lìn）：租借。
[44]质明：天将亮未亮之时。蹇：跛脚的驴子，后用作驴的别称。[45]凶肆：专门办理丧事并出售丧事用品的商家。
[46]绵缀：疑应作“绵惴”，病情严重，气息微弱的样子。
[47]帷：灵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