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汉明帝时，被召为兰台令史。后迁校书郎，奉诏撰写《汉书》。章帝章和二年（公元88年），班固为中护军，随大将军窦宪征匈奴；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窦宪获罪自杀，班固连坐，死于狱中。其时《汉书》未写完，后由妹班昭和马续完成。《汉书》是继《史记》之后的又一部史传文学典范之作，历史上常把二者并举。
苏武传（节录）
【导读】
本文出自《汉书·李广苏建传》。所选部分记述了苏武出使匈奴，面对威胁利诱，坚守节操，历尽艰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迹，赞扬了苏武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忠君爱国气节。叙事方式上，以顺叙为主，适当运用插叙，脉络清晰。环境及细节描写尤为突出，如苏武自刺一节，充满悲壮色彩，周围人不同的反应衬托出苏武的铮铮铁骨。清末李景星在《四史评议·汉书评议》中说该篇“传神处，并不在太史公下。篇中大旨，以守节不辱为主，而于中间插入卫律、李陵等事，正以反衬其节。”赵翼评价曰：“叙次精彩，千载下犹有生气”。（《廿二史札记》）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1]，稍迁至栘中厩监[2]。时汉连伐胡[3]，数通使相窥观[4]，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5]。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6]。天汉元年[7]，且鞮侯单于初立[8]，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9]。”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10]，因厚赂单于[11]，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12]。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13]。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14]。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15]，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16]。及卫律所将降者[17]，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18]。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19]：“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20]。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21]。”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22]。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23]，其一人夜亡，告之[24]。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25]。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26]，张胜闻之，恐前语发[27]，以状语武[28]。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29]。见犯乃死，重负国[30]。”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31]。单于怒，召诸贵人议[32]，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33]：“即谋单于，何以复加[34]？宜皆降之[35]。”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36]，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毉[37]。凿地为坎[38]，置煴火[39]，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40]。武气绝，半日复息[41]。惠等哭，舆归营[42]。单于壮其节[43]，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44]。
武益愈[45]。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46]，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47]，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48]。”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49]。”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50]，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51]，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52]。空以身膏草野[53]，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54]，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55]，不顾恩义，畔主背亲[56]，为降虏于蛮夷[57]，何以女为见[58]？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59]，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60]。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61]；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62]；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63]；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64]，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65]置大窖中[66]，绝不饮食[67]。天雨雪[68]，武卧啮雪[69]与旃毛并咽之<sup>[</sup>
70]，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sup>[</sup>71]，使牧羝，羝乳乃得归[72]。别其官属常惠等<sup>[</sup>73]，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74]，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75]。杖汉节牧羊[76]，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77]。武能网纺缴[78]，檠弓弩[79]，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80]。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81]。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82]，武复穷厄[83]。……
【注释】
[1]以父任：因父荫而任官。汉代官制，官俸二千石以上的官吏，其子弟可为郎。苏武父亲苏建封平陵侯，官代郡太守，因而苏武和兄苏嘉、弟苏贤皆因此得官。并：共同。郎：官名，皇帝侍从。
[2]稍迁：逐渐升迁。栘（yí）中厩监：官职名，掌管栘园中鞍马、射猎等用具。栘，指汉宫廷中的栘园。
[3]连：接连。胡：此指匈奴。
[4]数：屡次。通使：互相派遣使者。窥观：暗中窥探对方的情况。
[5]留：扣留。郭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出使匈奴，被扣留。路充国：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年）为使者，护送死在汉朝的匈奴使者灵柩，被扣留。十余辈：十几批人。
[6]相当：相抵偿。
[7]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天汉，汉武帝年号。
[8]且鞮（jūdī）侯：单于的封号。
[9]丈人：对老者的尊称，指长者。行：行辈。
[10]中郎将：官名，皇帝的侍从武官。使：派遣。节：旄节，使臣所持的信物，以竹为杆，柄长八尺，其上缀牦牛尾，共三层。
[11]因：趁机。赂：馈赠。
[12]假吏：本非官吏，而临时充任为吏者。募士：招募来的士卒。斥候：军中侦察人员。俱：同往。
[13]置币：准备财物。遗（wèi）：赠送。
[14]会：恰值，适逢。缑（ɡōu）王：匈奴贵族。长水：在今陕西蓝田。汉廷曾派遣归化的胡人骑兵屯聚于此。虞常当为归化的胡人之一，后降匈奴。
[15]昆邪王：匈奴贵族，率所部居于匈奴西（今甘肃西北），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降汉。
[16]浞（zhuó）野侯：汉将赵破奴的封号。太初二年（前103年），他率兵出击匈奴，兵败降匈奴。缑王当时隶属于破奴军，亦降。
[17]卫律：其父为长水胡人，他生长于汉，后投降匈奴，被封为丁零王，统率投降匈奴之人。
[18]阏（yān）氏（zhī）：匈奴王后的称号。
[19]私候：私下拜访。
[20]伏：埋伏。驽：装机关的弓。
[21]幸蒙：希望受到。其：指汉朝廷。
[22]子弟：单于的子弟。
[23]发：发动，起事。
[24]夜亡：夜间逃跑，指逃离其同党。告之：告发此事。
[25]生得：被活捉。
[26]治：审理。
[27]前语：事发前虞常对自己说的话。发：泄露。
[28]以：把。状：情况。语：动词，告诉。
[29]及：牵连。
[30]见犯：被凌辱。重：更加。负：辜负。
[31]引：牵引，供出。
[32]贵人：指匈奴贵族。
[33]左伊秩訾（zī）：匈奴官名。
[34]“即谋”二句：谓即使他们想谋害单于，也不过是判处死刑，还能怎么加重处罚呢？言下之意，他们现在罪不当死。即，即使。谋，谋害。
[35]“宜皆降之”句：应令其全部归降。
[36]受辞：受审。辞，此指口供。
[37]毉：同“医”字。
[38]坎：坑。
[39]煴（yūn）火：有烟无焰之火。一说烟聚而不散之火。
[40]蹈：通“掏”，轻轻拍打。
[41]复息：又有了气息，即苏醒过来。
[42]舆归营：以车载苏武回营幕。舆，作动词，用车载。
[43]节：气节。
[44]收系：逮捕囚禁于狱中。收，捕。
[45]益愈：逐渐痊愈。
[46]使使：派遣使者。前一“使”字为动词。晓：通知，告诉。会：共同。论：判决罪犯。一说，“单于使使晓武”单独为句，“晓”作劝谕解；“会论虞常”属下一句，“会”作恰值、正遇解。
[47]已：完毕。
[48]募：招求。
[49]坐：连坐，即连带治罪。
[50]拟之：指举剑做出杀人之状，意思是要威吓苏武。
[51]弥山：满山。
[52]复然：也是这样。即同样富贵。
[53]膏草野：给野草做肥料。膏：用作动词。
[54]因：依靠，通过。
[55]女：通“汝”，你。
[56]畔：通“叛”。
[57]蛮夷：这里指匈奴。
[58]“何以女为见”句：谓见你干什么。
[59]决：决断。
[60]斗两主：使单于和汉天子相争斗。观祸败：即坐观祸败。
[61]“南越”二句：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王相吕嘉杀死南越王、王太后及汉使者，武帝派兵讨伐，六年，南越降，吕嘉被擒。武帝在南越设置儋耳、苍梧、郁林等九郡。屠，平定。
[62]“宛王”二句：汉武帝曾派遣使者前往大宛求良马，大宛不与，汉使怒骂宛王。其国中贵人让东边之郁成王攻杀汉使。太初元年（前104年），武帝命李广利率兵征大宛。太初四年，大宛贵人杀国王毋寡，献马出降，汉立其贵人亲汉者昧蔡为王。宛，大宛，西域国名，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境内。县，同“悬”。北阙，汉宫的北阙。
[63]“朝鲜”二句：元封二年（前109年），武帝遣涉何出使朝鲜，涉何派御者刺死伴送自己的朝鲜人，伪称杀死朝鲜将领，武帝封之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发兵袭涉何，杀之。汉武帝遣将攻朝鲜。第二年，朝鲜王右渠被杀，朝鲜降汉。
[64]若知我不降明：你明知我不会投降。若，你。
[65]幽：幽囚。
[66]窖（jiào）：地窖。
[67]绝不饮食：不予饮食，断绝其生活供给。
[68]雨：动词，下，落。
[69]啮（niè）：咬。
[70]旃（zhān）：通“毡”。
[71]徙：迁。北海：当时匈奴的北境，即今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
[72]“羝乳”二句：谓公羊生了小羊，苏武才能归汉。羝（dī），公羊。乳，生育。
[73]别其官属：隔离苏武的随从属员。
[74]廪食：此指匈奴所应供给苏武的粮食。
[75]“掘野鼠”句：谓苏武挖掘野鼠所藏的草实而食。一说，苏武掘取野鼠、收藏草实而食，则“掘野鼠”后应加顿号。亦通。去，通“弆”（jǔ），藏。实，果实、草籽之类。
[76]杖：动词，拄。汉节：代表汉廷的旄节。
[77]於靬（wūjiān）王：且鞮侯单于之弟。弋射：射猎。海上：即北海。
[78]网：结网，即编结狩猎所用的网。缴（zhuó）：箭尾所系的丝绳。
[79]檠（qínɡ）：矫正弓弩的工具，此处用作动词，指用檠矫正弓弩。
[80]给（jǐ）：供给。
[81]服匿：盛酒酪的陶器。穹庐：大型的圆顶帐篷。
[82]丁令：即“丁零”，匈奴的别支。当时丁零王是卫律，丁零盗苏武牛羊应是卫律指使。
[83]穷厄：穷困。
【延伸阅读】
题苏武牧羊图
杨维桢
未入麒麟阁[1]，时时望帝乡。
寄书元有雁[2]，食雪不离羊[3]。
旄尽风霜节[4]，心悬日月光。
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5]。
[注释]
[1]麒麟阁：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画十一位功臣像于麒麟阁，第十一人为苏武。
[2]“寄书”句：据《汉书·李广苏建传》，汉昭帝即位后，向匈奴要回苏武等人，匈奴诡称苏武已死。汉朝使者听从常惠之计，在单于面前说汉朝皇帝在上林苑射下一只雁，雁足上系有帛书，说苏武等人还在匈奴。单于只得承认苏武等人还活着。元：通“原”。
[3]“食雪”句：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载，苏武被单于置于地窖，断绝了饮食，他以雪和毡毛为食，得不死。
[4]旄尽：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载，苏武持汉节牧羊，后节旄尽落。
[5]李陵：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兵败投降匈奴，汉昭帝时，苏武得以归汉，临行，李陵置酒送别。
[背景提示]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别号铁笛道人，山阴（今属浙江绍兴）人。元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曾任江西儒学提举等职。明初应召至南京纂修礼乐书，不久归里。其诗歌在当时影响很大，时称“铁崖体”，主要特点在于诗思的雄放飞动和意象的奇特不凡。有《铁崖古乐府》、《东维子集》等。
《题苏武牧羊图》是一首题画诗。苏武被拘匈奴十九年，始终不屈，历尽千辛万苦终得归汉。因此，在古代他被视为守节之臣的典范。此诗首联写苏武身陷匈奴，日日眺望汉境的情景；中间两联选取了极富代表性的细节，来表现苏武所经历的苦难和他坚贞不屈的节操；尾联则以投降匈奴的李陵作为反衬，用他的难为情进一步衬托出苏武的高尚气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