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1226—1306？），原名恒，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原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县）。金亡时，白朴“仓皇失母”，年仅八岁，幸得其父亲好友元好问携带抚养。由于饱经离乱之苦，看遍满目凋残的社会现实，他无意于仕进，一生放浪形骸。白朴擅长曲辞，散曲现存40首，多以本色语言写闲情逸致，有《天籁集》。杂剧现存《梧桐雨》、《墙头马上》。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四折
【导读】
《梧桐雨》以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和政治遭遇为题材，剧情大致是：李隆基不问是非，给未完成军令而被问罪的安禄山加官，让他镇守边境；七月七日，李隆基与杨贵妃在长生殿乞巧排宴，海誓山盟；安禄山倡乱，李隆基携杨贵妃仓皇入蜀，至马嵬坡，六军不发，李隆基迫不得已，让杨贵妃自缢；肃宗收复京都后，李隆基闲居西宫，对杨贵妃思念不已，梦见与之相会，却被梧桐雨惊醒。作者把梧桐这个意象与杨、李的悲欢离合紧紧联系在一起，二人的欢聚、盟誓在此树下，杨贵妃死后，李隆基只能空对着梧桐怀念。“梧桐”在此剧中成为世事变幻的见证者。
唐代“安史之乱”以后，李、杨故事不断被讽咏、敷衍，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这段历史进行了反思，或批判李、杨耽于享乐，贻误朝政；或同情、赞美二人生死不渝的爱情。关于帝王感情的描写，实际上只是出于文人们自己的想象，是文人在感受帝王的情感，而帝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情感是并不可知的。白朴的《梧桐雨》也是如此。它的创新之处在于并不以写李杨的****和侈逸为主要目的，而更多的是写一种政治感受，表现出经历巨大的患难后，人内心那种深沉的寂寞和沧桑感。
这里所选的第四折是全剧的情感高潮。这一折写李隆基退位后在西宫养老时对杨贵妃以及往日生活情景的怀念。他对着贵妃画像，“越看越是伤感”；来到亭子里散心，却触景生情，更添愁绪；回到寝殿，在秋虫絮聒、帘卷西风的氛围中，他梦见杨贵妃请他到长生殿排宴，不料才说上一两句话，就被雨滴梧桐的声音所惊醒，醒后，只有这“助恨添愁”的声响陪伴他度过清冷的夜晚。情绪的渲染，氛围的营造，淋漓尽致地烘托出他凄凉的心境，表现出他在繁华消歇后无可排解的悲哀。而在李隆基对江山满眼、人事全非的怆痛中，寄寓的是作者深刻而沉痛的对于人生变幻无常和历史“兴亡”的感受。
全剧曲辞华美雅致，富有浓厚的诗意。清人李调元说：“元人咏马嵬事无虑数十家，白仁甫《梧桐雨》剧为最”（《雨村曲话》）。此剧对清人洪昇的戏曲《长生殿》影响很大。
（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士是也。自幼供奉内宫，蒙主上抬举[1]，加为六宫提督太监。往年主上悦杨氏容貌，命某取入宫中，宠爱无比，封为贵妃，赐号太真。后来逆胡称兵，伪诛杨国忠为名，逼的主上幸蜀。行至中途，六军不进。右龙武将军陈玄礼奏过，杀了国忠，祸连贵妃。主上无可奈何，只得从之，缢死马嵬驿中。今日贼平无事，主上还国，太子做了皇帝。主上养老，退居西宫，昼夜只是想贵妃娘娘。今日教某挂起真容<sup>[</sup><sup>2</sup><sup>]</sup>，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当，在此伺候咱。（正末上，云）寡人自幸蜀还京，太子破了逆贼，即了帝位。寡人退居西宫养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教画工画了一轴真容供养着，每日相对，越增烦恼也呵！（做哭科，唱）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甚的是月夜花朝[3]！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叠愁容貌[4]！
【幺篇】瘦岩岩不避群臣笑[5]，玉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卓，目睹了伤怀抱。
（做看真容科，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这待诏手段高[6]，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带云）寡人越看越添伤感，怎生是好！（唱）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7]。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勾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带云）一会儿身子困乏，且下这亭子去闲行一会咱。（唱）
【白鹤子】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8]。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做叹科，云）寡人也怕闲行，不如回去来。（唱）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挨今宵懊恼！
（带云）回到这寝殿中，一弄儿助人愁也<sup>[</sup><sup>9</sup><sup>]</sup>。（唱）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剌银灯照[10]。玉漏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11]，
不住的频频叫。
（带云）不觉一阵昏迷上来，寡人试睡些儿。（唱）
【伴读书】一会家心焦懆，四壁厢秋虫闹[12]。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眼难交[13]。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籁籁动朱箔，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14]。
（做睡科，唱）
【倘秀才】闷打颏和衣卧倒[15]，软兀剌方才睡着[16]。（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正末唱）忽见青衣走来报[17]，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末见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来？（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正末云）分付梨园子弟齐备着。（旦下）（正末做惊醒科，云）呀！元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唱）
【双鸳鸯】斜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18]，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蛮姑儿】懊恼，窨约[19]。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20]。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剥[21]，增百十倍，歇和芭蕉[22]。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23]，平白地瀽瓮番盆下一宵[24]，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25]，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26]，锯倒。
（带云）当初妃子舞翠盘时，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
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唱）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27]，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说与你听者。（唱）
【三煞】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潇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似喷泉瑞兽临双沼[28]，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
来漂[29]。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30]，如伯牙《水仙操》<sup>[</sup>31]。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注释】
[1]抬举：提拔。
[2]真容：画像。
[3]甚的是：不再有。
[4]打叠：打点。
[5]瘦岩岩：十分瘦削的样子。
[6]待诏：官职名。唐代将具有文辞、经术、书画、医卜等方面专长的人才供于内廷别院，以待诏命。此处指画待诏。
[7]更打着：更和着，更加上之意。
[8]“见芙蓉”二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诗句：“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垂泪。”
[9]一弄儿：一古脑儿，一起。
[10]昏惨剌：即昏暗。惨剌：语尾助词。
[11]口是心苗：谓言发于心。
[12]四壁厢：四边，四周。壁厢：边，旁。
[13]业：通“孽”（niè），佛教用语，冤业、业障之意。
[14]玉马儿：古代建筑房檐下悬挂的玉片，风吹过时发出碰击声。
[15]闷打颏（kē）：愁闷，无聊。打颏，语助词。
[16]软兀剌：身体瘫软无力的样子。兀剌，语助词。
[17]青衣：此指奴仆。汉以后卑贱者衣青衣，故称婢仆、差役等人为青衣。
[18]风标：美好的风度、仪态。
[19]窨（yìn）约：苦闷，烦恼。
[20]定虐：打扰，扰害。
[21]剥：形容雨打在树上的声音。
[22]歇和：谓雨声相和。
[23]子管里：只管。
[24]瀽（jiǎn）瓮番盆：俗语，形容雨下得很大。瀽，泼、倒。番，同“翻”。
[25]一会价：一会儿，形容极短的时间。价，语助词。
[26]泼：詈骂之语。
[27]六幺：一作绿腰，唐代大曲名。
[28]：形容泉水喷流的声音。
[29]把高凤麦来漂：形容积雨满庭。高凤麦，据说东汉高凤读书极为专心，一日看守麦子时，忽然下起大雨，他仍旧念着书，连麦子漂走了也不知道。
[30]羯（jié）鼓调：羯鼓声骤，急如雨点。
[31]伯牙《水仙操》：伯牙是春秋时鼓琴的高手，相传他在东海蓬莱山上聆听海水、山林与群鸟之声，创作了《水仙操》琴曲。
【延伸阅读】
霓裳羽衣曲
《霓裳羽衣曲》又称《霓裳羽衣舞》，是唐玄宗时非常流行的法曲。根据《唐会要》卷三十三记载，《霓裳羽衣曲》本名《婆罗门》，是西域舞曲的一种，西凉节度使杨敬述依曲创声，后流传入中国。又据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二十一《霓裳羽衣歌》，此曲为“杨氏创声君（唐玄宗）造谱”。
关于它的来历，还有着一些美丽的传说。一种说法，是说玄宗登三乡驿，望见女几山（传说中的仙山），有感于神仙之事，回宫后作此曲。刘禹锡有《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诗云：“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还有一个传说，说《霓裳羽衣曲》是玄宗从月宫中偷记回来的仙乐。玄宗游月宫时见仙女数百素练宽衣，舞于广庭，便问这是什么曲子，舞女回答说是霓裳羽衣曲。玄宗暗自记下其声调，翌晨命伶官依声调谱曲，即命名为《霓裳羽衣曲》。这些传说当然不足信，但人们把它看作是只应天上有的“仙乐”，足见人们对它的喜爱和赞赏之情。
由于《霓裳羽衣曲》乐调优美，曾盛行一时，因此在唐代文人的作品中多有歌咏或笔录。据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作者于元和年间曾在宫中内宴时看到了这支舞曲的盛大演出，而在元和、长庆年间，地方上已很少有人能表演。在这首诗中，作者对它的演出效果作了生动、详尽的描绘，从中我们不难想见《霓裳羽衣曲》高雅脱俗、飘飘欲仙的风姿神韵。作者在诗中以及几条自注中还记录了这个法曲的结构，为我们窥见原曲的面貌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资料。后来，随着唐王朝的衰落，一代名曲《霓裳羽衣曲》乐谱散失，寂然不传。南宋年间，姜夔发现商调霓裳曲的乐谱十八段，这些片断还保存在他的《白石道人歌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