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生年不详，卒于1371年（明太祖洪武四年），一说卒于1359年（元顺帝至正十九年），字则诚，号东嘉，又号菜根道人，瑞安（今浙江省瑞安市）人。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年）进士，曾任处州录事、福建行省都事等职。有诗文集《柔克斋集》，多散佚。《琵琶记》为其晚年作品。
琵琶记[1]
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
【导读】
《琵琶记》被称为“南戏中兴之祖”。徐渭说它“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南词叙录》）。可见其影响之大。《琵琶记》共42出，写书生蔡伯喈难违父命，进京应举，中状元后得到牛丞相青睐，执意招为女婿，皇帝强行留他在朝做官；而其妻赵五娘在家独力奉养公婆，遇灾荒公婆双亡，五娘弹琵琶行乞，进京寻夫，得牛小姐之助，与丈夫团聚。
“糟糠自厌”一出写饥荒之年，为供奉公婆，赵五娘不得已自食糟糠。婆婆以前曾怀疑她背地里偷吃好食，现在发现她原来在吃皮糠，愧悔错怪了她，心痛而亡，公公也因此病倒。而就在这一幕惨剧发生之前，她的丈夫蔡伯喈刚与牛小姐完婚。在赵五娘身上，体现着孝顺、勤劳、善良、坚忍等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生活的重担、婆婆的猜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一出中的〔孝顺歌〕和〔前腔〕两支曲子把她内心的苦楚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难以下咽的皮糠，她不禁悲愤地质问：是谁让她与夫婿“簸扬作两处飞”，令她受尽苦难？从这充满了压抑与隐忍的质问中，我们看到的是不合理的社会法则和伦理纲常带给女性的伤痛。这一出曲词质朴、本色，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十分感人。
（旦上唱[2]）【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3]，远迢迢不
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4]，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
己[5]。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
公婆教谁管取[6]？
（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7]。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
崖崖难扶持的病体[8]，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9]。这糠呵，
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10]）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11]，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冤杀了，也不敢分说。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12]。糠，遭砻被舂杵[13]，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14]。悄似奴家身狼狈[15]，千辛百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16]？（不吃放碗介）（唱）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为怨鬼。公婆老年纪，靠着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谩把糠来相比[17]，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净上探[18]，白）媳妇，你在这里说甚么？（旦遮糠介）（净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真个背后自逼逻东西吃[19]，这贱人好打！（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净荒吃介）（吐介）（外白）媳妇，你逼逻的是甚么东西？（旦介）（唱）
【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将来逼逻堪疗饥[20]。（外净白）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21]，公公，婆婆，须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这的不嗄杀了你？（旦唱）嚼雪餐毡，苏卿尤健[22]；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23]，纵然吃些何虑？（白）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外净白）胡说！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24]！
（外净哭介，白）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倒介）（旦叫介）（唱）
【雁过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抛弃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妇，你耽饥事公姑[25]。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我料应不久归阴府。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
（唱）
【前腔】婆婆，你还死，教奴家怎支吾[26]？你若死，教我怎生
度？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27]，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外叫净介）（唱）
【前腔】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我骨头未知埋在何处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28]，吉凶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29]）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自家为甚说这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名唤做赵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两月，丈夫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年饥荒，家里只有公婆两口，年纪八十之上。甘旨之奉，亏杀这赵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籴些粮米做饭与公婆吃，他却背地里把些细米皮糠逼逻充饥。唧唧<sup>[</sup><sup>3</sup><sup></sup>0]，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公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冤；今来听得他公婆知道[31]，却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则个。（看介）这个来的却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荒？（旦荒走上介，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见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却要来。（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饰尽行典卖，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区处？公公可怜见，相济则个。（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椁之费[32]，皆出于我，你但尽心承值公公便了[33]。（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34]，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35]，没棺椁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泪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末唱）
【前腔】不须多忧，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
（旦白）如此，谢得公公！只为无钱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须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并下）
【注释】
[1]《琵琶记》属于南戏。南戏是以南曲为唱腔的戏文，最早出现于浙江温州（旧名永嘉），又被称为“温州杂剧”、“永嘉戏曲”。它用南方方言演唱，用韵、体制等均与北曲杂剧有所不同。
[2]旦：剧中扮演赵五娘。
[3]不丰稔：荒年歉收。稔，庄稼成熟。
[4]不耐烦：不能忍受。
[5]身己：身体。
[6]争奈：怎奈，无奈。管取：照顾。
[7]实丕丕：实实在在。
[8]骨崖崖：瘦骨嶙峋。
[9]战钦钦：即战战兢兢。
[10]合前：合唱如前，即合唱前一曲中“合”后面的部分。
[11]鲑（xié）：鱼类菜肴的总称。
[12]尚兀自：还是。牢嗄（shà）住：紧紧地卡住。
[13]砻（lónɡ）：碾磨。
[14]控持：折磨，磨难。
[15]悄似：恰似。
[16]甘旨：美味的食物。
[17]谩：通“漫”，不切实。
[18]外：剧中扮演蔡公。净：剧中扮演蔡婆。
[19]逼逻：犹言张罗。
[20]将来：拿来。
[21]狗彘（zhì）食人食：语出《孟子·梁惠王》，原意是说狗和猪吃人的食物。这里是说猪狗才吃的糟糠，人却在吃。
[22]“嚼雪”二句：苏卿即西汉苏武，他出使匈奴，匈奴逼降，不从，被关在大窖中，靠吃雪和毡毛得不死。尤，同“犹”。
[23]“餐松”二句：旧传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以松、柏之叶和果实充饥。这里是说无粮食可吃。
[24]糟糠妻室：指贫贱时共患难的妻子。后世亦以自称妻室。
[25]耽饥：忍受饥饿。
[26]支吾：对付。
[27]回护：委婉地辩护、袒护。
[28]青龙、白虎：星宿名，古人认为青龙为吉星，白虎为凶星。
[29]末：剧中扮演邻居张太公。
[30]唧唧：叹息声。
[31]今来：犹云近来。
[32]棺椁（ɡuǒ）：棺材和套棺（古代套于棺外的大棺）。
[33]承值：也作“承直”，侍奉、看护之意。[34]生受：受苦，辛苦。[35]终不然：难道。
【延伸阅读】
琵琶记
第一出副末开场
高明
【水调歌头】〔副末上[1]〕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2]。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3]，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4]，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5]，也不寻宫数调[6]，只看子孝共妻贤。正是：骅骝方独步[7]，万马敢争先。〔问内科〕且问后房子弟，今日敷演谁家故事？那本传奇？〔内应科〕三不从琵琶记。〔末〕原来是这本传奇。待小子略道几句家门，便见戏文大意。
【沁园春】赵女姿容，蔡邕文业，两月夫妻。奈朝廷黄榜[8]，遍招贤士；高堂严命[9]，强赴春闱[10]。一举鳌头[11]，再婚牛氏，利绾名牵竟不归。饥荒岁，双亲俱丧，此际实堪悲。堪悲赵女支持，剪下香云送舅姑[12]。把麻裙包土，筑成坟墓；琵琶写怨，径往京畿[13]。孝矣伯喈，贤哉牛氏，书馆相逢最惨凄。重庐墓[14]，一夫二妇，旌表门闾。
极富极贵牛丞相。施仁施义张广才。
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
[注释]
[1]副末：角色名，为戏文中次要的男角色。本有正末、副末之分，戏文中无正末。
[2]芸编：即书籍。芸香可以驱虫，古人藏书多用之，故云。
[3]幽怪：鬼怪之事幽暗难明，故称“幽怪”。幽，隐暗不明。
[4]风化：用礼教道德教化人民。
[5]插科：戏剧中插入的滑稽动作。打诨：戏剧中诙谐的说话。
[6]宫、调：指曲调格律。
[7]骅（huá）骝（liú）：良马名，相传为周穆王“八骏”之一。《庄子·秋水》篇云：“骅骝骐骥，一日而驰千里”。
[8]黄榜：古时皇帝文告用黄纸书写，故称“黄榜”。
[9]高堂：指父母。
[10]春闱：指春试。闱，指试院。
[11]一举鳌头：此指中了状元。
[12]香云：对妇女头发的美称。《诗经·鄘风·君子偕老》有“鬓发如云”句，后世遂以“云”代称妇女头发。
[13]京畿：京城。
[14]庐墓：古人于父母或师长死后，服丧期间在墓旁结庐居住以守孝，谓之“庐墓”。庐，小屋。
[背景提示]
这一出是全剧的开头，总述《琵琶记》的创作宗旨和故事梗概。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将戏曲的道德教化作用推到了首位，作者希望通过戏曲“动人”的力量，起到宣扬道德纲常、教化观众的目的。而《琵琶记》中男女主人公分别是“全忠全孝”和“有贞有烈”，演的的确是“子孝与妻贤”的内容。正因为如此，明太祖朱元璋很看重《琵琶记》在宣传道德礼教上的作用，曾赞誉它是“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明徐渭《南词叙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南戏长期以来流行于民间，当时还不被文人士大夫所认可，被排斥在“正音”之外。高明用这种士大夫所不屑的戏文来“载道”，也意在抬高它的地位和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