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向窗子，直视太阳，让我的眼睛生疼，看不清事物，再看向别的地方总会带上一个黑影。世界就这样在我的眼中，扭曲成黑暗。
“听我一句劝，回去吧。”思琪又一次缓缓开口。我听着这声音有些恍惚。
今天阿龙可以出院了，我来接他，离开医院浑浊的气味，没有人气的酒精，药物的味道，闻到就让人想到冰冷，疼痛。
思琪也一起来了，三人找了个简单的小馆子。想要开个荤，这时我才看到思琪脸上真正的笑，这笑出自内心的舒畅，不带了半分的愁苦。
菜色很简单，还有雪花酒。时光一下子又好像被拉回了到了中考时节的夏天，那时也有个女子，烟火般绚烂的坐在我的身边，却也在最绚烂的时节离开我们，同去的还有一个像孙悟空的男孩。
思琪给阿龙要了清粥，贤惠的像个小媳妇。阿龙笑得憨憨傻傻，不知这笑是因了我，还是因了思琪。
我答应同阿龙一起回去。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高兴的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世界。用尽全力向前跑，我担心他身上的刀伤再次裂开，遂追在了他后面，他一下子摔倒在地，脸上都沾满了泥土，却并不在意。抱起我，像爸爸抱着儿子一般，在地上旋转，直到，我说头晕了。
他说，你终于看见了，我就知道不会白等的。果真没有叫我白等。
那几日，我们三个人混在一起，一个小套房，充满着家的味道，我们将酒吧盘出去，只等待个好的买主。思琪原是想叫我们先走，我明白那种被人抛下的孤独感觉，是极让我讨厌的，所以我们日日等在一起。
我们租了很多碟片，在很久不用的影碟机里放，香港的警匪片，日韩的爱情片，欧美的片子租的比较少，因为我没有很想看的。我不喜欢在人群中，独自突兀的身影，显得我好像是被世界孤立的一样。我喜欢租碟片看，一个安静的房间，只有两个人，吃些零食，这样对于我而言再舒适不过，也很便宜。
思琪比较会做饭，买菜我做的还不错，离我们住的不远处，就有个小的菜市场，像极了家乡的小菜市。物产很丰盛瓜果蔬菜，米面粮油都可以买到。思琪是我们的财务总管，她说要让我们在北京衣食无忧。衣食无忧。一生所求。
只是，我忘记了陆肖。暂时的忘记。只是不出现在眼前，便会短暂的忘却。而再看到的时候，许多的影子，便会如昨日般重现，一幕一幕。
我替阿龙去拿体检单，路过医院的时候，街角处闪过的人影像极了陆肖。我追了过去，看得不够真切。也不能确定，人太多，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忽然体会到一种莫名的焦急感，像是在千万人中找寻一个人，而蓦然回首处，不是灯火阑珊处的寻找的人儿，铺天盖地而来的倒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失落。奔跑再寻找，在人流中层层剥开，看不到人海的尽头，只有无尽的相似。
这样恍惚了几天，我忽然想起，陆肖在北京治疗的医院。那个瘦瘦的不带眼镜的医生是我熟识的。我在心里隐隐的升起一种希望，希望是我看错了，那个人不是陆肖，应当不是，他此刻应当在T城，同他心里的姑娘在一起，厮守着。
我去了医院，答案永远同我猜得一样，我讨厌这时候我的好运气，这是从前念书的时候不曾沾染上的运气。想起，我从前，做选择题时，不止一次的问过，为什么一定是四个选项而不三个，每一次我都能排除两个，在剩下的两个选择中做着二选一的选择。而每一次，无一例外的，我选择的都是错误的答案，我以为我此生都是这样倒霉的运气了，而后有一天，在陆肖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人生就像是选择题，而我们往往都认为自己选择的是错误的。若是你自己在走的路，自己都在否认，这路不走也罢。
那时全班女生给他鼓掌，少年人意气风发。飞扬神采。何其骄傲。
医生告诉我，陆肖的病情出现恶化。脸上流露的是一片的惋惜之情，无能为力到了极点便只剩惋惜，和在气管里面的笛声叹息，听的人都忍不住按住胸口。这样哀叹的声音怎可以谱写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身上，这份逼近死亡的恐惧，阒静，流逝，不该令一个年轻的生命在风中如此挣扎，挣扎到颓唐，到落寞。
我说，我暂时不能回家了。阿龙和思琪都震惊了。陆肖，不是大象，即使面临死亡，也不应那样的孤寂，这样月亮一样的，被大片大片的星子环绕的。
或者说，我害怕就这样孤寂的死去，什么都没有留下，以致其后的其后，坟头上总是荒草，不见一束矢车菊，虽然我已然看不见，却可以想到有多少人会在我的坟头洒下热泪，掬一抔黄土。伴我安详。不知道有几人记着这飞扬的尘土里掩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拥有新鲜的面孔，干净的血液。
思琪说，乔琳，怎么又不回去了？不要失了这样一个机会，或者你该给我们解释一下。阿龙沉默的坐在一边，多年的漂泊生活，让他学会了婉转，不在像当年那样一味的用强硬的手段。张牙舞爪，不知朝夕。
幽蓝的夜空总是这样神秘，藏着千万重秘密。天空与大地均是我们俯仰之间的旧迹。我们蹲坐在破落的土丘上，看着远处万家灯火。闪烁不明，每一盏灯里都是一个希望，也是一个绝望。
乔琳，你知道吗，我无数次想象，我们会在这里组成一个家庭，哪怕只有一个小孩子也好，或者不要小孩也可以。只要可以结束这孤单的白发，沉浮的身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是愿意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
因为这里是首都，你曾说，也许首都的人民最幸福吧，不然怎么都听不到首都传来什么悲伤呢？
你不知道，有些悲伤，不能通过语言传递。
在这里等我吧？继续开张，要不做个小买卖也好，租个店面，我也可以帮忙。
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因为有个人，对我很重要。我不得不选择留下来。
很好，我明天就把酒吧开起来。
这样无言的支持，很动人，也很有力量。我握着阿龙的手，第一次庆幸，我们相遇在童年，折磨在少年。而后的分离，未曾带来疏离，倒是带着让人不甘心的思念。时时刻刻挂在心上。而命运神奇的在离别之后，还让我们存在蚕丝线一样细碎交织，不曾忘却。
阿龙的掌心，很厚重，没有从前那样软绵绵的肉肉的感觉，退去少年后是以一种责任般的刚毅呈现在生活面前。和风细雨般的温暖与苦涩并存。
我们好像还在生命最厚重的时刻，却也像经历风雨的老人，任夜风吹乱发，吹乱衣衫，连心也被吹皱，在褶皱掩藏过往的时光，不论悲喜。
回去吧，乔琳，酒吧还要开业。
我好像从来没听过你跟我说你的事，大学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在知道了。
你知道都是最好的，大学以后的日子更加不如从前，不如从前。离开了一根高悬的指挥棒，我就是最无纪律的士兵，还能走向哪里呢。喝酒打架混日子，肆无忌惮。关于未来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我也未曾想从这黑暗中看到什么光明。我没有眼盲症，能看见路就是万岁。
有路就有希望，有希望就能高喊一声“万岁”。糊涂的生命在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中，显得无限卑微，城堡里的岁月，是那样的糊涂而浑噩，不叫人察觉。年轻的面孔隐匿其中，望着白云蓝天，即使荒诞倒极致，也丝毫不关心末日的忧伤，做着最伟大的事业，和最自我的梦。
“若是过了23岁，人其实已经老了。”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我无暇去体会作者为何要这样说，但是，我怯怯的偷喜，不搀半点虚假的感觉到，我的生命刚刚开始。
再看到陆肖的时候，他像个衣服架子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像个羞涩的年青老师，灰黑色的毛呢子大衣，浅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整齐，乌黑，眉若远山，脸色苍白，近看可以看到上面的红血管，一只中号的行李箱，同千万来北京旅游的人没有分毫区别。背影苍凉，依稀隐藏着悲壮。我们站在天桥上，彼此间有适中的距离。我认真的看着他，表情严肃。陆肖的脸上没有染上半点灰尘，否则这脸不会还是这样的苍白。黄土铺面而来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掩住口。
陆肖，你喜欢大象吗？
恩，还挺喜欢的。
所以，你要选择大象一样的神秘的死亡法，让人感觉不到的消逝吗？
若是可以，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总有人要为我悲伤，我不愿看到这悲伤，又不舍离为我悲伤的人远去，我只是还残存些能看见奇迹的侥幸想法。
我会陪着你的，像以前一样。陆肖看着我，眼神里写着悲伤，明亮的眼珠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若是能一直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没有温柔与深情，也好，也好。
陆肖的身上又要开始被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了，针头是那样的粗，大，硬，却要生生的推入陆肖的身体里，针头推入的时候，陆肖满头都是汗，坚持着不喊出来。到后来，输液不能在手上进行，陆肖的手已经开始浮肿，找不到血管，只好在脚上进行。陆肖坚持，不要告诉家人，他想独自完成，甚至拒绝我在场的治疗和检测。
这是一个坚毅的人，有着兽王一样的骄傲，不可侵犯。
我选择在夜间流泪，好在天空出现第一道霞光的时候，也能梳洗整齐，再出现在陆肖的面前。也带着他的希望，也带着我的希望。
许茜在这期间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接。
她发来简讯：若是陆肖同你在一起，请转告他，无论如何都会找到他。内容简单，无需概括，看过一遍就能记得。我告诉了陆肖，他嘴角隐藏着笑容，却也有对命运不公的诘问，好似这不是对他，倒像是对那姑娘的考验。
我拍拍陆肖的肩膀，有些事，你该让她知道，女人有时比你想的坚强。她早已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这些年多少都经历了许多，一旦有经历，再痛的打击，也不过是雪上加霜，倒不是不可看破，你该相信她足够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