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鸟鸣，看不到生命，在这死亡地带，我清楚地看到一条黑白分明的界限，白的是连绵不绝的巴丹吉林青白色的沙子，黑的是湖区一望无际的碱滩，一种叫刺蓬或碱柴的耐碱植物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由于少雨水，很少有刺蓬长出绿叶来，碱的作用使滩地如发面般暄软，踩上去就像踩到棉花包上。有些地方泛着白花花的土碱，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如那青白色的沙漠一样流溢着死亡的气息，回过身去看隐隐约约的村庄和树木，一种生与死的较量异常强烈地呈现在面前！
我走进最近的一个村庄。没有鸡飞，没有狗吠，没有孩童天真笑语的村街上堆满了破碎的土块，农家小院已被拆得只剩残墙断壁。在一家院门被土块堆砌的农户门前，几棵红柳树伸出一点可怜的绿意，尚完好的院墙清楚地写着主人离别时的留恋和无奈。透过一家紧锁的院门，我看到尽管庭院里长满了野草，但一排房屋尚且完好无损，也许远出流浪的主人心有不甘，但是，他还会回到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吗？
历史将会记住这个地名，它就是民勤县中渠乡字云村11组。
随着2001年3月最后两户村民流浪远方，这里成了中国当代因生态灾难而整体舍弃家园的真实写照。
历史同样会记住这些令人震撼的数字：因生态灾难，该村外流户达95户、286人！随着这些人的整体搬迁，留在他们身后的除了破碎的家园，还有大片被大漠吞噬的土地。失去家园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这些生活在风沙前沿的农民头上。在中渠乡煌辉村4组，一位村民无助地对我说，他们这个组原先有10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两家了，其他人家因日子没法过，都搬走了。他们已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种庄稼了。平时他就焊一点铁活，运到内蒙古卖点钱凑合着过日子。他说：“谁知道明个到哪里去呢？这里是死活住不成人了。”他同时惆怅不安：“我跑了几十年的沙漠了，沙漠这东西凶着呢，这里被沙埋了是迟早的事。”
我采访时发现，大多农户家中，只有一些老人孩子留守家中，青壮年都远去他乡打工了。当我问一位60多岁的老人将何去何从时，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显流露出激动的神色，他说，自己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埋在沙漠里是迟早的事，但孩子们咋办？他们又到哪里去安家呢？同时他又警告，要是不治沙，就是跑到哪里，沙也会追着去的！老人说的也许是实话，因为，我已经看见，在许多废弃的土地上，已经堆起了一个个沙丘。
五
腾格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每年以15~20米的速度吞噬民勤绿洲已是不争的事实，或许，实际的速度还远远大于这个数字。被两个恶魔包围的民勤绿洲三面环沙，周围408公里的土地和村庄处于风沙线上，在这条风沙线上，尚有69个风口威胁着民勤绿洲。
在民勤县东湖镇正新村北面，我看到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交会处，沙丘连绵起伏，气势汹汹地向南奔驰而来，农区边沿的沙枣树已被掩埋，沙漠距农田近在咫尺，距村庄也不过数百米。民勤风多，而民勤90％的土地都处于沙漠和半沙漠状态，成了沙尘暴最好的策源中心，风来沙起，肆无忌惮地在绿洲横行。更为可怕的是近几年频频光顾的沙尘暴给当地人民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因为沙尘暴的袭击，当地老百姓每年人均承受200多元的经济损失，或许更多。
在民勤，所有的人都能绘声绘色地向你描述“黑风”到来的情景：西南边的天上横空挂起一道黑色的幕布，像贪婪的恶魔，黑幕由里向外、自下而上疯狂地反卷着吞噬着蔚蓝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里，恶魔就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咆哮着向东北方向扑去……狂风卷起的沙尘打在人脸上像针刺一样，所过之处拔树填苗，天黑如墨……
站在民勤被沙漠掩埋的土地上，一种沧桑巨变的酸楚油然而生。缺水和风沙无疑成了民勤绿洲的主要杀手，也成了民勤绿洲最大的敌人。民勤绿洲的边缘地带即所谓的湖区，包括中渠乡，还有西渠、东湖、收成、红沙梁共5个乡镇，土地总面积达143万亩。民勤时任县长陈德兴曾作了为期7天的实地调研，调研结果表明，湖区现有的耕地面积为44万亩，近年实播面积19万亩，2001年只有17．2万亩。风沙的侵害，水位的下降及水质的变化，使上述5个乡镇58530人又过上了贫困的生活，湖区缺粮户达到9700户，缺粮230万公斤，整个湖区有8524农民沦为生态难民，远离了自己的家乡。
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河西走廊在千里之外，却又近在眼前，千里河西在沙尘暴侵袭中苦苦抗争，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谁也无权面对满天浮尘而怨天尤人。沙尘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越了原有的地域，关注沙尘暴肆虐的千里河西走廊，就是关注我们自己的家园！
六
民勤人所谓的湖区，19世纪末，是青土湖的湖底，也是石羊河流域的终端。20世纪70年代，石羊河林场在民勤县共栽种沙枣林20多万亩，到现在，这些沙枣林因为缺水大片死亡，剩下仅30％多。
导致树木大量死亡的原因之一，是当地老百姓为弥补水资源的不足，无节制地打井取水，导致地下水位急速下降。为了维持全县30万人口生产生活的需要，民勤境内有1万多眼机井常年抽取地下水，每年平均超采3亿立方米，使地下水位以每年1米的速度下降。
生活在地表的植物根系再发达，也吮吸不到急速下降的地下水。我在石羊河林场采访时了解到，以前，在民勤境内存活着5000多亩的胡杨树，到20世纪70年代，这些胡杨树已经消失殆尽。
大片的沙枣树为水殉葬，失去地下水支撑的土地严重沙化，民勤绿洲遭遇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专家预测，按照目前这个速度，17年后，民勤将被沙漠完全覆盖！
翻开新版的民勤县地图，很多地名多以“湖”、“河”、“圈”、“井”、“坝”五个字命名，仔细琢磨一番，其实这五个字都相互关联，每一个字都可追溯一段历史，一种背景。追寻这片古泽国有关湖泊的影子，我们只能从南湖、南马湖、野马泉湖、马莲湖等有关“湖”的地名中思索。今天的石羊河中游地区，有的地方已成荒漠，但名为“湖里庄”、“湖沿庄”、“湖底庄”的村名多达40余处。石羊河下游民勤湖区的沙窝碱滩中，也有很多以“湖”命名的地方，如麻茨秆湖、东麻岗湖、调元湖、马王庙湖、车头湖、东湖镇等，如今这些地方都名不副实了。今天看来，这也许就是民勤人对这片绿洲历史的一种感念，一种追溯吧！
湖泊已随历史而去，带有河、泉等字眼的地名也在逐渐消亡。在地图上，我只查询到了泉山、新河、夹河等极少数带“河”、“泉”字眼的地名。从碧波荡漾的湖泊缩变为河、泉，这种变化何尝不是民勤古泽国消亡的历史。
千百年的湖泊圣水滋养着民勤绿洲丰茂的水草，也孕育了它光耀华夏的游牧文化。沿袭至今，我们只能从那些带有“羊圈”、“牛圈”的地名中感悟。从民勤县城出发向南行进，一路可经的地方多与“圈”有关，有宗家牛圈、赵家圈、唐家圈、刘家圈等。在最近一次采访中，我经过这里时，发现很多地方已被沙漠吞噬，荒凉一片，曾经的马背牧歌场景变成了遐想。
此外，民勤绿洲以“坝”、“闸”、“渠”等命名的村、乡、镇名比比皆是，其大多为历史沿袭而来的古称。如大坝、六坝、小坝、东坝、头坝、泽家闸、六闸口、西渠、中渠、东渠、外渠等。由这些名称可以看出民勤曾经河渠密布，水系纵横，同时也透视出昔日兴盛的农耕经济。
2006年4月，我又站在了民勤城南的南马湖中。南马湖东北方向不远处就是著名的苏武山，相传是当年汉中郎将苏武牧羊的地方。千百年前这里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草原，山下的“羊路”相传是中郎将的羊群在草地上踩出的羊肠小道。早已枯竭的南马湖虽地处民勤绿洲的腹地，但依然没有摆脱风沙的侵扰和缺水的困惑。
在采访中，有关南马湖碧波荡漾的传说，我听到了许多，但满眼的沙丘却让我难以将二者联系起来。在当地一些老人的记忆里，几十年前，南马湖就已经干涸，但地下水非常丰富。那时浇地没有水渠，村民们就在自家的地旁边挖个1米多深的大坑，然后把坑里的水打出来浇地。有时下地劳作走渴了，在地上随便挖个小坑，清洌甘甜的泉水就喷涌而出，用手捧起即饮。很多地方因水太多，庄稼都长不活。如今，田地边1米多深的地方，再也挖不出水来，就连沙土都是干的。以前10米深的井如今打到了百米深，水味变涩了，三五户一口的井如今变成了20多户一口，有时还要排队取水。在南马湖的深处，腾格里沙漠的风沙长年肆虐，疯狂地吞噬着良田黑土。历史总是伤感的，这片土地上百十年前还以水为荣的子民，如今最大的遗憾却是缺水，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与沙争地。数十里地的风沙线上，不愿失去土地的人们正在苦苦抗争着。
蓝色的水面微波粼粼，稀疏的芦草绽放着一颗颗新芽，腾空而起的水鸟舞动着劲翅在水面上追逐嬉闹……猛然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满目黄沙间坟起的沙丘让我的思绪倏然回到了现实：这洼净水地处腾格里沙漠的腹地，它是民勤的最后一处地表水，最后一片湿地。
海子，多么美丽的名字！闭目定神，很多年前南湖那柔美的涛声似乎又传入耳鼓，当历史的脚步不可扭转地把沧海变成桑田，再把桑田变成荒漠，眼前仅存的这处海子难道不是民勤绿洲的最后一滴眼泪吗？
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织演变。沧海桑田的变迁，也让我们从荒凉和衰败中看到新生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