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回廊深处,人影孤单。丁香色百褶长裙,斜拖地上,腰间一串花结,轻轻摆动。头上的伤还在痛,芮玉知斜倚美人靠上,望着通往前面的小道。冠礼已经进行完了,允徽还没有回府。她一个小小女官,只能坐在自己的院中傻傻地等着。
实在无聊,玉知拾了几只草棍在地上打起卦来。最近闲来读了些《易经》,就拿它打发些时间也罢。摆了几卦,却不得要领,正在皱眉苦思时,却听门口小婢璎珞道:“世子来了。”
玉知心中一惊,连忙将地上的草棍随意拨进草丛中,刚刚站起身来,华允徽已走到离她不远处,神色比春风更温暖,华允徽含笑道:“怎么不在屋里呆着?头上伤还没好,小心受了风。”
玉知应了一声,见华允徽冲她伸出手来,就羞红着脸将手放在他手中。两人一起回屋。进屋后,两人分坐两座,略说了几句话。玉知问候了一下华允徽这一日的辛苦。华允徽一脸苦色,这几日的应酬的确累得不轻。
话题渐渐转到了玉知失踪的这六个月。玉知只说那日带着华允宥的尸体回王府,途中遇到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所劫,后来逃出魔掌,就遇到了义父,蒙他相救,收为义女,直到乡中招女官。她因为心中惦记着允徽,就求义父为她报了名,幸运被选中,这才再次进王府。
这段说辞本是流飒走时,教给芮玉知的。如今照样说出来,却也通顺。华允徽问了几个问题。芮玉知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华允徽心中虽然有些疑问,却也再问不出什么来。
芮玉知心中虽然抱歉,但事关华允宥的生死,她只能一口咬定,不敢吐露半点真相。华允徽又问了几句,实在问不出什么,也不再提此事。他的身份,不方便在女官房中多呆,又坐了一会,便回去了。
大概为了避嫌,从那日到玉知伤好,华允徽再未出现,只是命婢女好生侍候,美食好药,毫不吝惜。等伤口结痂,又送来宫中密制药膏,早晚涂抹,伤好后,便不会留疤。
伤已见好,玉知在自己房中再也呆不住,便急急回华允徽书房当差。那日一进书房,华允徽正在案前挥毫,见玉知来了,微微一笑,伸手招了两下:“快过来。”
见他神色温暖,玉知只觉数日相思,都有了着落,闻言毫不迟疑,凑上前去。见华允徽这回写的却是一篇今草,状似连珠,绝而不离。
玉知正看着,华允徽却将手中笔塞进她手中:“我知你也是懂书法的。也写几个给我看。”
玉知一笑,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了一篇狂草。
“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而有动于心,必挥毫发之。”华允徽看着玉知所写,低声道。玉知一听,顿生知音之感。不等她露出笑脸,华允徽却接着道:“这字颇有王兄之风骨。难为你一个女孩子,竟能写出这般有气势的字来。”
芮玉知一怔,顿觉脖颈僵硬,不敢抬头迎向华允徽的目光。她这草书的确是华允宥手把手教的。华允宥也写得一手好字,玉知最爱他的狂草,真是字如其人,每一个字都闪着耀眼的狂放光彩,因此在这方面下得功夫也最多。却万万没有料到,华允徽一眼就看了出来。
强做笑容,芮玉知面上依然镇定得很,放下笔,口中道:“我在书房中翻到一份大王子的手迹,喜欢他的字,就试着临了一下,离大王子的风骨还差得远呢,没想到竟被你看出来了。”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紧成了一团,只怕华允徽追问。
华允徽道:“没想到你如此冰雪聪明。玉知,这世上再未有如你这般聪慧的女子了。”
玉知微笑,捏着衣袖的手里已全是冷汗。她不知能不能骗过华允徽,只是华允宥的下落,她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华允徽并不追问,又拉着她写起字来。这回芮玉知加倍小心,只是推说自己写得难看,不肯再动笔。华允徽也不勉强,就自己写起来。芮玉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偶尔为他剔剔烛泪,再递上一杯香茶,只觉这般情景,就已是她梦中所盼。
这几日允徽忙得紧,连着几天没有回书房。玉知也只能在书房理理书,掸掸灰。实在无聊,就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坐在窗下椅上读了起来。只读了几页,却被窗外的声音勾得忘了读书。
不知何时,窗外来了两个小厮低声说起话来。议论的竟是世子的婚事。华允徽已经及冠,这几日,满朝权贵,名门王公,但凡有女儿的,谁不想结这门贵亲,因此上这几日,豫王府门庭若市,上门提亲之人不绝。但王爷和王妃却一家都未答应。
“你说王爷王妃打的什么主意?到现在都没定下。难道那么多名门闺秀,绝色美女,连一个看得上眼的都没有?”
“你知道什么?”从墙外传来的声音虽轻,却听得出其中的不屑:“王爷和王妃不是看不上眼,而是不敢做主。世子的婚事,肯定要由宫里的太后娘娘来定。太后娘娘是世子的祖母,这孙媳妇定要她说了算。”
“当年大世子及冠时,怎么没听老圣人为他指婚。”
“你知道什么?当年太后老圣人的赐婚旨意都拟好了,是大世子亲自进宫,硬生生回了老圣人的恩典。把老圣人气得不轻,大世子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下决心的事,谁也改不了。当年他才十岁,豫王爷要去边关,王妃同行。大世子一定要跟着,豫王爷不允,他竟然偷跑出府,竟然一路追到了边关。等到豫王爷在边关见到他时,他已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还一脸肃然的喝斥下人。豫王爷板着脸假装要打他,他干净利落的往地上一趴,只说了一句话:父王请打,只要打不死儿子,儿子就要留在父母身边。”
“大世子的气质真是无人能比。世子爷虽然也是人尖子,与大世子站在一起,终是差了一点。不过,大世子这疯病,只怕也是起源于他这性子。”
“那是。大世子毕竟是王爷和王妃的嫡子。出身高贵着呢。世子虽然也是王爷的骨肉,侧王妃比起王妃就差得多了。大世子没有疯以前,太后娘娘哪里把世子放在心上。这庶子要想继承王位,是难上加难。”
芮玉知屏住呼吸不敢惊动窗外的两人,这些王府旧事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此时听来,心中百味难言。
允徽的婚事让她心里酸酸的。而他的身世又让她心痛。虽然现在他已是堂堂正正的王爷世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从小就活在哥哥的阴影下,甚至到了今日,仍有人将他与华允宥比较。
收了书卷,芮玉知没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小院。璎珞见她神色不对,一句话未说,只是将她平日最喜欢的茶沏了一杯奉上,再在香炉内投了两块静心提神的迷迭香,就悄悄退了出去。
一个小小婢女竟也这般懂得察言观色,举止适度。芮玉知只能感叹自己乡村女子真的把一切都想得简单了。当初华允宥一定要留她在齐周,又要她学这学那,她并不明白有什么用。现在才知道,若不是这半年的学习,她绝对无法通过宫中的考核,陪伴在允徽的身边,陪他读书。只是陪在他身边又有何用?难道只为看着他娶妃生子。
头痛欲裂,芮玉知再没其它心思,早早就睡下。接下来几天,她再未去书房。反正允徽也不来书房,她虽然在王府听差,却吃的是朝廷俸碌,一般管事管不着她。
在床上躺了几日,这般无聊日子过得她难受至极,不知不觉,竟有些怀念起在齐周的日子。即使是现在,华允宥在玉知的心目中,依然是个神秘无比的男子。时而冷静睿智,时而狂暴幼稚,他的才华,他的气质,耀眼至极。而他的疯病,却像是悬在他身边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利剑。让人又是害怕又是怜惜。
正在发呆,璎珞急急从外面跑了进来:“姑娘,快点换衣服。世子有令,叫你今天陪他入宫。”
芮玉知一怔,魂魄还未归位,呆呆地看着璎珞跑得通红的面庞。过得几秒的时光,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入宫?她自进王府,连王府大门都没出去过,除了书房小院,再未去过其它地方。现在却要入宫?
璎珞已经将她的官服找了出来,一边急急往她身上罩,口中也未停下解释,原来今天是江妃娘娘设的家宴。宫中多年未有皇后,江妃娘娘统领后宫,就和国母一般。豫王爷一家自在被邀之列。
芮玉知抚着深绿色官服上的绣花,站在一群随从进宫的从人中,忐忑之中,仍有几分希翼,又可以见到允徽了。
步履匆匆,一身世子官服的华允徽陪着豫王爷和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门来。一句话未说,他已是翻身上马。芮玉知等从人,自然默默跟随其后。芮玉知是个女官,有一乘青布马车代步。芮玉知坐在车上,默默望着前面隐约的华允徽背影,心中渴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可是——到了皇宫,华允徽始终没有回过头。
的什么主意?到现在都没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