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地敲了两下门,门另一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开门啊!”
另一把声音回答:“我在做饭,离不开火,你开一下。”
“真是麻烦,我在看报纸,怎么腾得出手,你去开……”
老唐楼就是这样,薄薄的木门隔得了光线,隔不了声音,在走廊那头喊一声,另一头听得明明白白,余音还在不停地回荡。一个人从公寓搬到唐楼,会有千百个不愿意的理由,譬如没有私人厕所,譬如太吵杂,归根结底是没有隐私,没有私人空间。然而在唐楼住了一段日子再搬走,难免又会有千百种回忆与不舍,譬如怀念妈妈从楼上大叫让你回家吃饭的声音,譬如半夜一家子吵架整栋楼都出来看热闹的趣事,总而言之是热热闹闹,没有你我之别。
“小峰,原来是你回来啦!孩子他妈,快多做几道菜,小峰回来了!”开门的是文强的亲生父亲,也就是陆峰的继父,人称“大头文”,至于他的真实姓名陆峰不知道,恐怕连“大头文”自己都忘了。
他忙将陆峰迎进房里:“上来也不打个电话,好让爸爸妈妈多买几道菜,嘿嘿,难得回来,我们父子俩可要好好地喝一杯。”
陆峰从头到尾一张冷脸,不发一言,大头文自说自话:“上次你突然有事走了,没机会好好和你说话,今天说什么都要留下吃晚饭。文强这孩子一定是躲在房里玩电脑,你快去看看他,你们两兄弟从小感情就好……”
眼前这个继父,就是小时候一有不顺心就对自己拳打脚踢,冷嘲热讽的继父,同样的身份证号,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绰号和身份,只不过完全变了一副嘴脸。小时候每当继父的皮带鞭打到陆峰身上,拳脚无情地落到他身上,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报仇雪恨!”
什么是“报仇雪恨”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武侠剧中男主人公受欺侮时在心里暗暗下的决心,所以小小年纪的他也在心里下了这个决心。渐渐地,这种恨慢慢变大,除了恨对他施暴的继父;他更恨不争气的母亲,如果不是她,他本来应该过着王子的生活,而不是在贫民窟受着禽兽的糟蹋;除了恨,他还妒忌,妒忌那个含着金钥匙出生无忧无虑的少爷……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他回家里收拾东西,见到继父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大头文讪笑道:“小峰,一直寄宿在学校,连家都那么少回,跟爸爸都生分了。”
陆峰像是听了天底下最奇怪的话,难以置信,一向对自己拳打脚踢的继父何以如此和颜悦色,还肉麻地自称为他爸爸,他不是一直骂他“野孩子、拖油瓶”的吗?大头文继续说:“听你妈说,你很争气,当上了实习医生?真是了不起!”
陆峰不作回应,若在以往大头文早就一棍子下去,骂他“死人、木头”,可这次他依旧赔笑说:“好不容易将你养大成人,你也该对家里做些贡献,每月给点家用。你弟弟文强上学要花费,你妈妈身体不好,这些样样都是费用,靠爸爸的老本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的。”
陆峰从钱包里拿出两千,大头文连忙接过,点头哈腰:“还是你有出息!爸爸下半辈子全靠你了!”
大头文的笑容溢到了发根,但却是皮笑肉不笑,为了五斗米折腰,不要脸到对自己的养子逢迎拍马,完全忘记了或者假装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虐待,俨然慈父一般商讨家用问题……陆峰虽然面无表情,但心底却快意恩仇,从小害怕的恶魔此时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跳梁小丑,区区两千就能让他卑躬屈膝。“报仇雪恨!”,原来最痛快的报仇从来不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或者拿人性命,而是拿走仇人的尊严。当见到继父毫无尊严地将两千块摸了一遍又一遍,陆峰从心底笑了出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不怕也不恨眼前的男人,而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