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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迷失威尼斯(3)

右边,略微有点坡度的海岸终于出现了,渔船令大海活跃起来,利多进入了视线,汽船从右边经过,慢慢地穿过了相同名字的海峡,然后靠近礁湖,在一排杂乱破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清理卫生的驳船在这里等着它。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了两艘船,一艘船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艘还没有过来,尽管并不赶时间,但不久,人们就感到不耐烦了。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吸引了普拉年轻人的注意,在刚喝过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练的步兵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衣着太过讲究的老头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和谐。他年老衰退的大脑在抑制酒精方面显然无法与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相提并论,此时,他已经完全醉了,目光痴呆地向四周张望,瑟瑟发抖的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摇摇晃晃,简直无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会跌个跟头,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但仍然表现出可悲的骄傲自大,拉住任何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口吐脏言,时而用目光交流,时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着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戏弄别人,显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还经常莫名其妙地用暧昧的姿态舔着嘴角,令人一阵作呕。看到这个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气,又产生了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小而明确的变化,变得光怪陆离、奇异可笑。正在这时,机舱的引擎砰地一声发动起来,他无法再仔细地琢磨这种感受了。轮船经过圣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线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最令人惊叹不已的码头,绚丽多彩的建筑群结构令人目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的船员们兴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景观:宫殿雄伟,叹息桥庄严,海岸附近耸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圆柱,圣马科教堂的侧翼高高耸起,绚丽动人,一眼就能看到圣马科时钟。

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好比穿过后门的通道进入了宫殿,只有像他现在这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才能享受到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美丽全貌。

引擎停了下来,一些贡多拉划了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来,海关人员登上轮船,履行自己的职责。旅伴们现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条贡多拉。他打算找个海边的房子住,得把行李运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码头上。他们满足了他的愿望,并把他的要求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船夫们正用本地方言争吵着。由于箱子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他无法下船。就在耽搁的几分钟时间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可怕的老头的纠缠。老头儿已经喝得神志不清,非要向这位外国人道别。“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尊敬的先生!”然后他夹杂着法语,喃喃地说,“再见、请原谅、早安!”

他流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乱糟糟的。“请代我们问好,”他把两个手指放到嘴边,继续嘟哝着,“请代我们向你的情人问好,向那个最可爱、最美丽的可人儿……”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头上,阿申巴赫赶紧溜之大吉。“向你的情人、最美丽的情人问好。”当他从扶梯上下来时,背后传来了空荡荡的、有点含糊不清的声音。

当一个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贡多拉,或者长时间不坐以后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内心涌起一丝神秘的愤恨和颤抖,估计没有人会例外吧?这种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从更善于幻想的年代流传下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会有的奇怪的黑色,让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进行的犯罪勾当;而且,它会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暗单调的葬礼和静寂的遗体告别仪式。这种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这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在船夫脚下坐下来时,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儿。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同时还做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都吸收起来,然后散播到水面上了。港口里十分暖和。

热风吹了过来,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舒服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不同寻常的、美好的休闲时光。

他想,这个旅行很短暂;唉,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喧嚣和嘈杂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周围一直是那么安静啊,而且越来越安静!除了船桨拍打水的哗哗声,波浪拍打船头形成的空洞的啪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船头竖立着,模糊不清像一支长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还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那是船夫发出的低沉的喃喃声——那是他在摇浆时从紧闭的齿间发出的喃喃自语。阿申巴赫抬起头,不免有点困惑,他注意到周围的水面越来越宽,船正驶向大海。看起来,他不应该过于乐观放松,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还要花费一些工夫。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稍微转身说。船夫的喃喃声停了下来,他没有听到回答。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重复了一遍,把身子转过来,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脸。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耸立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长相不招人喜欢甚至看上去有点凶,穿着蓝色的水手服,系着一条黄腰带,戴着一顶变了形的草帽,帽子边缘已经松散开来,斜挂在头上。从面相上极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子来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尽管他的身材相对纤弱,看上去并不太适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划桨时,他都使出全身力气,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盯着客人,皱了皱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粗鲁的语调冲着乘客说:“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说:“是的,但我只想让船把我送到圣马科广场,我想在那里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他是对的,阿申巴赫想起来了,便不说话了。但这个人行为粗鲁、略显自负,对待客人一点儿也没有礼貌,这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接着说:“这是我的事,或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摇回去吧。”

船夫一声不吭。船桨仍在汨汨地划着水,波浪闷声闷气地拍打着船头。喃喃声和嘀咕声又开始了:船夫开始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应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与这个怪异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们的旅行者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执拗,他该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顺其自然,而且,这样做显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让他一阵麻痹,身后的那位专横的船夫摇着桨,椅子随着船桨左右摇摆,他感觉有点倦怠。这时,阿申巴赫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时,他却无法集中精力,采取积极的防卫措施。更麻烦的可能是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说是尽力阻止此事的某种意念——让他振作精神,进行再一次努力。他问:“你想要多少钱?”

那个船夫从上面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会付钱的。”

很明显,对于这句话必须得有所回复。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

“你想去利多。”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是个好的船夫,先生。我会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儿的。”

这话倒是不错,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来。“你确实划得不错,即使你想要我的钱,即使你用船桨猛击我,把我杀了,你还得替我好好划船。”

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出现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满载载歌载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欢声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过来,本来平静的湖面立刻荡漾起歌曲,这是在向他们卖艺。阿申巴赫把钱币扔到他们伸过来的帽子里,他们静了下来,把船摇走了。这时,再一次响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语声。

就这样,船继续向前驶去,一艘驶向城里的汽艇经过,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颠簸起来。两个市政官员背着手,面向着礁湖,在岸边踱来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个手里拿着抓升钩的老人的帮助下,离开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码头上都有这样的老人。因为手头没有足够的零钱,他到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兑换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给船夫钱。他在大厅里换好钱,返回码头,发现行李已经放在码头上的一部手推车里,贡多拉和船夫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已经溜走了。”那个拿抓升钩的老头说,“他是一个坏人,没有执照,先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执照的船夫。其他人刚才打电话过来,他看到我们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耸耸肩膀。

“先生免费乘坐了一次。”老人说着,把帽子递了过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钱币进去。他吩咐把这些行李送到旅馆里,跟着手推车穿过一条两边开满白花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有很多客栈、百货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这一条路一直横穿小岛到达海滩。

他沿着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旅馆,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

由于已经预订好,因此他得到了礼貌和周到的接待。经理是一个个子矮小、说话和气、态度殷勤的人,长着黑胡须,穿着法国式的双排扣长礼服。

经理亲自陪他乘电梯到三层,把他领进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樱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间里装饰着桂花,香气扑鼻,高大的窗户面向着大海。

经理走后,他走到一扇窗户旁,观看着景色。这时,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此时,正值午后,窗外的沙滩上空无一人,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涨潮,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涌向海岸,发出有节奏的拍打声。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来,个性孤独、沉默寡言的人在观察和感受上没有那么清晰,但却更为深刻,更加与众不同。他的想法更为真实,更加奇特,而且从来没有一丝忧伤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别人那里可 以一笑置之或三言两语就可轻易做出结论,而在他这里,却会一直盘踞在脑际,久久无法忘怀;而且会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更加重要,同时成为经验、冒险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诗作。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极端性格,也会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不寻常的景象依然令这位旅行者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奇装异服、鲁莽地和他谈论情人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没有拿到船费的船夫。尽管这些都不妨碍他的理智,却也无法给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粮,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些怪异的现象,这种矛盾令他内心困惑不安。

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目眺望大海,为这么轻易和快速地到达威尼斯,感受到这里的文化而倍感高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洗了洗脸,让女服务员过来帮着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后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瑞士电梯工开着电梯把他送到楼下。

他在朝大海的阳台上喝着茶,然后走到下面,朝着伊克塞尔斯奥宾馆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当他返回来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慢条斯理、小心谨慎地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到那里后才发现他仍然来得太早了,饭店里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等待着吃晚饭,大家彼此互不相识,装得很冷淡,气氛有点压抑。他拿起一张报纸,在里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察看着周围的同伴。这些人看上去举止文雅,令人惬意,与早些时候在岛上见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这里有一种令人眼界开阔的感觉,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到处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礼服,使得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你可以看到拉长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国人,前簇后拥的俄罗斯大家庭,英国的太太们,有法国保姆陪伴的德国孩子等。宾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边,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群由家庭女教师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个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还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头发长长的。阿申巴赫惊讶地注意到这个男孩儿长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脸色苍白,神态优雅,蜜色头发,鼻子挺拔,有一张迷人的嘴。表情纯净圣洁,非常迷人,让人想起希腊艺术鼎盛时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比,阿申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吸引人的作品。还有令他吃惊的事,从孩子们的穿着和举止上来看,他们的教育方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三个姑娘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影响了她们的整体形象,其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已经成人。她们穿着统一尺寸的修女式样的制服,不太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这身装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线都给掩盖了,显得十分压抑。平滑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她们的脸蛋显得毫无生气。这肯定是母亲的杰作,很显然,她并没有把对三位姑娘这种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强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宠爱。家里人显然不愿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头发,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样,他的头发蜷曲在前额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颈背上。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紧,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关节和纤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让这个娇小的身躯看上去带了几分阔气和骄纵。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条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儿,看上去神态悠闲,完全不像那几个姐姐那样古板、拘谨。他生病了吗?因为在一头金色浓密的头发衬托下,他的皮肤像象牙一般苍白。或许他只是一个由于大人们溺爱而娇生惯养的人?阿申巴赫更倾向于后面的这种想法。几乎每个艺术家都会有一种奢华和任性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个侍者跑来跑去提供服务,用英语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这群人慢慢散开,穿过玻璃门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里走过来,里面,大家开始用餐,但那些年轻的波兰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来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适,更不用提周围还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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