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和一手拎了水壶正往两个杯子里倒茶，见我只是傻在那里便回头笑道：“你这爱走神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上一改？”
这声音激得我灵台一丝清明，我忙小跑着向他那里去了，奔得急了也没看路，险些被绊了一跤。横里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将我去势止了，暄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心些。”
我扶着他的手臂站稳，怅然地在他身边坐了，自端起茶杯饮了口，眼睛往地上一扫，这才看清方才绊我的却是一本蓝皮封面的小册子，隐隐的透着一股子眼熟。我正打算看仔细些，暄和已经弯腰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翻了两页，面上透着那么股哭笑不得。
我端着茶杯好奇地凑上去扫了一眼那册子的封皮，一口茶含在嘴里喷出去大半口，封面上明明白白是“古今笑话大全”几个字。我想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来，大约是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忘记放了，便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觑着暄和轻松道：“哟，什么时候你也开始看这些了？”
暄和把那册子往软榻里头一甩，偏头道：“这哪里是我的东西，是盈盈的。”说着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突然笑出声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往后仰了仰，将背靠在紫檀木的窗沿上，道：“今日我在这里批折子，盈盈说来陪我，我劝她出去走走，我这里定然是闷得很，她倒是信心满满，说绝不打扰我办公。”
说着弯起嘴角笑得很是愉悦。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暄和这般开怀的样子了。先前的忐忑愁思仿佛一下子去了个干净，我不禁也微笑起来：“我嫂子在这里都做什么了？”
暄和望着我，一双狭长的眼睛亮了亮，温和道：“她倒是守信，进来以后便歪在这榻上看书，除此之外半点儿声也没出。”说着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搁，“初时倒也没什么，时间久了倒是我先熬不住，她能安静地看这么长时间的书简直太奇怪了，我便趁她着不注意将她手里的书抽了。”说到这里暄和停了停，我略略抬了眼去看他，却不妨他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吓得我险些把手中的茶盏砸地下去。
我甚没言语的瞧着他，好不容易等他笑完了，我才打趣道：“你眼下这副形容，真该让小顺子毓秀他们好好看看。”
暄和兀自抽着嘴角，咳了一声，道：“你是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她原本是拿书挡着脸的，我将书一抽走，正好看到她咧着嘴巴大笑，难为她还能笑得那般无声无息。她显然是没防备我会突然过来，那表情，哈哈，当真精彩得很，精彩得很。”
我默了一默，与他道：“你确定你说的真的是端庄贤惠美丽大方的王贵妃娘娘你的贵妃我的嫂子么？”
暄和忍住笑，真诚地点了回头，道：“你来之前她正在这里同我闹呢，后来小顺子通报说你来了，她才跑了，喏，连这册子也不要了。”
我抬头望了望房梁，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不禁要感叹，原来外表如此娴静的王贵妃，内里实际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和活力啊。
感叹完了发现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我略有诧异的望了突然沉默下来的暄和，心里刚压下去的那股子忐忑瞬间又浮了上来。这股忐忑提醒了我今日来玄阳殿的初衷，然而我该对暄和说些什么，说你是不是一直喜欢我？还是说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不是你妹妹，我们两个半点血缘也没有？无论是哪一种，我知道自己都开不了口。
我苦恼地抚额，心中纠结万千。暄和却发话了，声音沉沉的，跟方才大笑的模样一点也沾不上边：“你今日来，想是有话要说。”
我震惊地抬头望着他。他微微一笑，将几上捡起那只空茶杯在指尖转了转：“别这么看着我，我听说你这几日都不曾出过云香殿，今日突然上门，若只说是闲时走动我可不信。”
我微有汗颜，因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开口，正打算搪塞过去完了，暄和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将我搪塞的念头灭得很是彻底。
我踌躇复踌躇，心一狠，道：“四哥。”
暄和手一抖，指间的杯子被转飞了出去，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我望了望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茶杯，突然间镇定下来：“四哥，你喜不喜欢王贵妃？”
暄和低着头，手指僵在空气中，面上神色晦暗难明。我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看这个姐姐是极好的，够资格做我嫂子，你可要珍惜。”
暄和猛的抬头，眼睛亮的惊人：“你怎么了？”
我闲闲喝了口茶，道：“我能怎么？不过是有感而发。”
他紧盯着我，目光如炬。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道：“大婚临近，哦，仿佛就是大后天？我记不太清了，朱雀那么远的地方，临行了我总要跟你道个别。”我顿了顿，不看他继续道，“我看着你跟王贵妃处得好，我也算放心了，你这个石头一样冷硬的性子，碰上她算你运气了。”
我将杯子放回茶几上的时候眼角里瞥见暄和的手指紧握成拳，下一瞬我若无其事的转开视线：“嗯，我这个做妹妹的神经一向不大纤细，以往缺心少肺的地方你多多包涵。有些事情我嘴上不说但你应该是知道的……”
暄和冷冷打断：“我不知道。”他抿着嘴唇显得面部很生硬，“你这么颠来倒去的到底想说什么？”
我吞了口唾沫，答不对题道：“我前几日刚看了个话本，说的是一个表哥思慕她表妹多年却一直没有表白，等到表妹及笄那年，家人带她去万福寺求姻缘，她在寺外遇上一个白衣少侠，两人就这么好上了。只可怜那个表哥无端端单恋了这么些年，到最后却成了一枚悲情的炮灰。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叫人唏嘘？”
暄和冷着一张脸，一声也不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干笑两声继续道：“所以说表白这个事情也是讲时机的，早前不说等到人家有了正主那便什么都是白搭了。这个表哥若是执念一生少不得郁郁寡欢，指不定哪天就呜呼哀哉了，反过来他若是想开了，世上自有一大票好女儿等着他，谁说他日后就碰不上一个真心喜欢的呢？”我望着他严峻的侧脸，艰难地下了结论：“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末了我试探道：“你说是不是？”
暄和却低着头只是沉默。我勉强保持着镇定，心中百爪挠心。恍若过了半世那么长，暄和终于抬起头来，面色难看得不能形容。
我心中“咯噔”一下，本来指望用这番话来开解开解他，眼下看来开解不成倒更像是起了反效果。
我正暗自心惊，他已经越过茶几扣住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不可思议，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给他捏碎了。暄和向来是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即使动怒也是动得不动声色，我自小同他顽在一处，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暄和一双眼睛瞪得血红，线条冷硬的嘴唇一张一合，字字恍若咬牙蹦出：“你知道了什么？”
他离我很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面色果然也不大好看。我看见自己扯了扯嘴角，语气镇定得不像是自己的：“陛下说什么，臣妹听不懂。”
暄和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望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真是心狠。”
我心中抽了抽，面上却浮出微笑来：“陛下哪里的话，臣妹的心若是不狠，怎么能活到今天？”
暄和面色凄凉，下一瞬猛的松开我转身对着书房里朱漆的柱子，模样竟有些狼狈。
我心中不忍，亦起身走到他身后。他的背挺得笔直，肩膀却微微有些颤抖。我手伸在他背后良久，终究还是垂在身侧。安慰他又能如何，天朝的流云长公主将要永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暄和是个好皇帝，他会做他该做的事，他会名垂青史。我能做的只是不成为他完成霸业的阻碍而已。
这么想着心里登时坦然许多。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我知道你对朱雀国有军事计划。”
暄和明显一震。我笑了一下继续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四哥不要顾忌着我。”
他转过身来将我望着，我直视他的眼睛：“这是我的请求，陛下。”
暄和的脸色白了白，道：“你……”你了半天却没你出个所以然。
我望着他道：“我是要嫁到朱雀去，但我却是天朝的长公主。”
暄和白着脸看我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于是我笑起来，主动伸手拥抱他。他的身子有明显的一瞬僵硬，然而不过片刻，他便伸手回抱住了我，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无论我再怎么任性，暄和永远都是温和的包容。无论他是怎么想的，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我最亲的四哥，那个谦和的四哥。
眼前渐渐模糊，泪意一阵一阵地上涌，我控制着不要落下泪来：“四哥，对不起。”
暄和环着我的手紧了紧：“傻子。”
眼泪终于落下来，四哥，对不起，原谅我一直这样任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