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快,卯时未到,窗边的天际已经是白亮白亮的一片了。
清晨的空气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早春的风,也只是稍稍带了点冰凉。
华瑾呆呆地看着那床雪白的锦被上,有点点醒目的猩红。
未桀早就在昨夜离去。他走的时候,只对着华瑾说了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你是自由的了。”
回想起那人冷漠的表情,华瑾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再度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来: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在他的眼中自己会是那样的女人呢?拿走他想要的花纹,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吧!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一阵隐隐的痛,像是有人用刀刃在上面慢慢划过。
商华瑾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地上摊着的,是昨晚被未桀仍下去的衣裙。她随手捡起一件勉强遮体的外袍,仓促穿在身上————每天卯时一到,曼曼就会上来伺候她起身的,她可不想让曼曼看到这样的自己。
狼狈的自己。
透亮的光线照在她稚嫩的身体上,低下头,胸前的那朵嫣红色花纹,果然已经不在了。终年不见光的雪白肌肤上,只留下下一抹淡淡的浅痕,那痕迹几乎接近周围皮肤的颜色,仔细看的话,其实还可以找到模糊的六瓣花的轮廓。
华瑾系上衣带,吸了吸鼻子。快速地收拾了那床被子,她从衣橱中找出自己的寑衣,来到睡房后面的浴池中。
未桀寝殿的后面,是一处小湖般大小的浴池。不知是不是被人用法术成就,那池子常年流动着温暖的清水,却找不到水的源头。
天阁八十一层上的水,不会是来自天外吧?以前每次在这里沐浴的时候,她常常会这样想。
可是今天,她满脑乱糟糟的没有头绪,哪有心情顾着水源?在一头扎到水中后,冷暖刚好的水温像是一个巨大的怀抱,让她满身的疼痛得到了一些缓解。
刚要闭一会酸胀的眼皮,前殿就传来曼曼的声音。
“夫人,今天的早膳要不要送上来?”曼曼在浴池外的纱门处柔声问道。
华瑾掬起一把清水扑在脸上,整个人顿时清醒许多,想了想,说道:
“好吧,我一会就出来。”
曼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华瑾回到房中收拾了一下,穿戴整齐来到殿厅之中。她把一头长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并没有带上梳妆台上的那些贵重饰物————临走的时候看一看,竟发现这里没有一样是自己的东西,就连身上穿的这套衣服,都是进城之后未桀让人做的。
华瑾不由苦笑一声,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之前因为洛秋的事而进的城,现在洛秋的事也不知道算不算完成,自己倒是先把身心都弄丢了。
洛秋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自己却要先被赶着出城了。未桀说,她现在自由了,可是她还有留下的必要吗?
一路向着下楼的台阶走去……
马不停蹄地走到底层的书信间,华瑾只觉得今天这八十一层楼的台阶走的竟是这样的快。
“夫人,您来了。”书信间的管事者一见她,就慌忙迎了上来:“您的书信还是没有来,请您还是回殿中休憩,一有消息,小人马上派人给您送上去?”
看着这位误解自己又是来取信的管事者,华瑾只得如实告诉他:“不用麻烦了,我今日就出城去。”
“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位管事者马上伏首道:“请问圣主大人的令签在何处?”
“我没有令签。”华瑾说道:“是他叫我走的。”
管事的人一头的雾水,不知是这小两口吵嘴还是闹脾气,只得规规矩矩地说道:“还请夫人体恤小人的职责所在:这要是没有令签就让夫人出去,圣主大人追问起来,小人实在是……”
“那么我今天出不去了是吗?”华瑾有些气闷:那家伙,不是自己说让人走的么?怎么出口处的人还是执行这先前的命令?!
“圣主大人现在在哪?!”
“回夫人,圣主大人昨夜出了天阁,到现在都没回来?”那么说来,自己还要等他回来批准出门再走了?
想到还要见到未桀的那张脸,华瑾心中一时有些难堪。
可是管事的人满脸无助的样子,又让她不忍为难。左思右想,都不得出处,华瑾心中郁闷,一甩袖子,还是先回楼上再说!
于是吭哧吭哧地又爬回八十一层的寝殿。
远远的,就看见在殿外寻她的曼曼惊呼了一声:“夫人!你这是去哪儿了……”
未桀这一出去,就是将近一个月没回来。
华瑾在寝殿中,也诚惶诚恐地过了这二三十天。
在这段时间里,南平国的书信来了。华瑾拆开那封让她望眼欲穿的信,只见信笺上只是寥寥数语:
“商府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是一个“蓝”字。
看来这封信是出自蓝姐姐之手的了。虽然盼了那么久才来的信上只有不到十个字的言语,华瑾的心中还是顿时的宽慰了许多:家里一切都还好,她身在异乡,也算是踏实了一些。在南平国中有蓝姐姐的关注,想必那位燕侯舅舅也不会对商府做出过分的事情来。
那么接下来出了城的话,她就可以直接会南平。转了一大圈,最后发现,其实真的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好。
吃过晚饭,回到殿中的时候,早有人在殿中点燃了各处的灯烛。
一时间整间空荡荡的寝殿变得有些温馨起来。
华瑾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掏出蓝姐姐寄来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桌前的孤灯,把她在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今天是四月十五,如果现在身在家中,一定可以看见圆圆的明月吧!可惜现在的情况是:外面的夜将四际笼罩得漆黑,阁楼凌空孤高,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
殿中静谧得连华瑾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上去那么清楚。
“砰!————”忽然间殿门处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
华瑾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却见到那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一抹黑色的身影如闪电一般冲入殿中,随着几声疾风一般的气流催动,只听砰砰砰的几声过后,殿中的门窗已经悉数闭合。
有一人背对着她立在殿中,像是在检查刚才关上的门窗是否不够严实。
“是谁?”
“你还没有走么?”来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狭长的凤目在烛光中闪烁出些许迷离的光来。
看清来人就是未桀后,华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本就打算那天就走的,只是你吩咐出口的那些人,说是一定要你令签……所以……我……”
未桀一身黑袍,脸色有些苍白。
他听着华瑾的解释,也不作任何的回应,只是慢慢地,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地毯之上,像是要休息的样子。
华瑾一时脸上通红。
他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的确教华瑾有些窘迫。她从小家境潦倒,心中敏感,性格说是坚强,还不如说她倔强比较合适。
“我还是先走了!”地上的人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华瑾感觉他一定是看不起自己死赖着不走的行为,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愤懑。
她急急地走到门边,两手一抓,竟然怎么都打不开那两扇平常一推就开的殿门。
“不用开了。”未桀的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
“你说什么?”
回头,那人居然已经整个人仰躺在地毯上!
半天没有回声。
华瑾试探着走上前去,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来。
“你怎么了?!”看清那黑色衣袍的胸腹部位上,被鲜血染出的一大块黑色血渍后,华瑾顾不上惊呼,急忙扑倒那人身边,慌乱中连声音都带了不自觉的哭腔:“你……你没事吧?啊?”
拉着他的手摇了摇,那双狭长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丝缝隙:“门窗都被我上了禁制符,你是打不开的。”
“我问的不是门窗,是你啊!……你怎么了?怎么会留这么多血?……”你不是圣城中最强的圣主殿下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无力地倒下?!
他这副样子,让华瑾一下子乱了心神!
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在那人脸上。
“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么……咳咳……”未桀看着她又傻里傻气开哭的模样,忍不住在地上哼了几句,不想胸中气流逆转得厉害,一时间从嘴中咳出些血沫子来。
华瑾脸上挂着热泪,跪在地上将未桀的抱扶起来,只是未桀实在脱力的厉害,整个人几乎全部挂在了华瑾的身上。
“我,我去找人来救你!”华瑾正欲把未桀小心置放回地上,却被未桀的手一把抓住了手肘:
“不要走!”
“你不要担心,我找到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要走!”未桀奋力支起上身,一把从后面抱住华瑾:“不要出去,我在这里,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咳咳……无夏已被我派出城去了。”
形势紧迫,未桀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听他这样说,华瑾眼中又是一酸:偌大的四方城,仅仅是天阁中就有不下三万人,他身为这里的主人,真正可以信任的人,是少得可怜。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无奈何悲哀的事!
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么。
“那、那你怎么办?”华瑾回身掺着他:“这样下去,你会不会、会不会……”
她心中担忧,眼中又有新的泪水在打转。
未桀斜躺在华瑾跪着的腿上,从下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那泪水的剔透。
他伸出无力的手,颤抖着拂过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的安危?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了么?”
“你在说什么?!”要不是看他身受重伤,华瑾恨不得一拳敲到他的脑袋上!这么会有这样说不通、不听人解释的家伙?!
————“我怎么会和云胡大哥私奔?!他只是托我传话给他的心上人而已!况且……”
“是这样……”未桀的眼神定定地捉住华瑾的视线:“况且什么?”
“我、我已经嫁给你了,怎么会,怎么会和别人走……”这话说着,怎么像是在表达爱意的感觉。
未桀眼中刚刚闪过一丝动容,然而顷刻间就被警惕的眼神占据!————寝殿的窗边晃过几道掠影!
“夫人……”他在华瑾的腿上低低喊道,一双凤目朝着殿门的方向瞥了瞥。
“来一起把他们打发走吧~~~”他用嘴型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