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特制的紫木镂空雕花扇门,被一只带着碧绿玉镯的惨白大手无声地推开了。
洛秋早已隐回红玉戒指中去。
空荡荡的厢房内,前来请出新娘的洛婆婆只看见一位瘦弱不堪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年纪看上去不到十五的样子。
洛婆婆心下叹息:唉,看来又是换人了。可见那位洛家远亲的父母,其实还是舍不得自家孩子去送死的!————自从洛秋小姐无故失踪后,洛家与四方城约定的婚期已经一推四年。在这四年中,洛家发动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差不多四国各处翻了个遍,均是一无所获,圣城催婚的旨意是连绵不绝地送达,都被洛家的族长咬牙扛了下来!上个月,圣城那边忽然发来一道邀请观赏圣主祭祀的帖子,说是请洛秋小姐在祭祀前务必前去助阵。洛婆婆和所有洛家人都一样的明白,这已是最后通牒。
这圣主祭祀,并不是四国内普通的缅怀祖先仪式,而是城内的修行者对于圣主统治地位的一次挑战。只有通过所有修行者的试炼,圣主的位置才算正式定下来。每一位圣主在其成年的时候,城中会举行一场祭祀,以昭告天下新的城主人诞生。按照惯例,圣主的祭祀仪式过后,圣主夫人不久就会被迎进城中,以彰显修行者顺应天伦,阴阳和谐之意。但是这一届的圣主通过祭祀后,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夫人出现。洛家使者奋力周旋,才以洛秋小姐在研习巫术时不慎伤到玉体,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的理由争取拖延空隙,好四下尽力寻回。谁知道洛秋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丁点的线索搜寻,甚至族内修为仅次于洛秋本人的巫师都感知不到她的存在。无奈之下,洛家人终于放弃寻回这曾位带给家族无限荣光的巫女,转而打起别的主意来。
为保住在四国贵族之中的超然地位,洛家当然不会傻到去向圣主坦白,说他们不小心把四方城一向重视的最强巫女搞丢了。事实上,在接到最后通牒的时候,洛家倒是忙不迭地满口允诺了此次圣祭后的婚仪,极力掩饰新娘的失踪。转而在族中挑选顶替的冒牌货一事,几乎已经是族内公开的秘密。
从族中挑选洛家远亲的巫女顶着洛秋的名头送入城中,就要瞒过四国送亲的队伍,洛家有自信把这件事做到滴水不漏,毕竟洛秋之前也不是常常在人前露脸的。关键是,送进城中的人会不会识破?四方城中高手如云,圣主大婚的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一旦婚后送进去的人暴露了巫术上的破绽,被人发现洛家的骗局,那可不是冒充的人赔上自己的命就可以谢罪的。
谁都不敢想象欺骗了最接近神的那位男子,洛家上下,会有怎样的下场。
洛婆婆回想了一下,算上陆陆续续临阵脱逃的洛家巫女,和着今天那个已经梳妆完毕,只等出门的白衣巫女,这些天,至少已经跑了二三十个人吧!
说到底,这事风险太大,几乎等同于背着全族的人的身家性命去送死。
洛婆婆暗自心酸,在看坐在房中的华瑾时,眼中不自觉带了一抹悲伤、两分怜惜:可怜的孩子,最后推到她身上来了!你看看她一副不安的样子,是已经知道圣城的婚使到洛家大门了吗?
“姑娘,让婆婆给你打扮一下吧!”洛婆婆从隔间又拿过来一套雪白的宽大礼袍,一抖手就给坐着的女孩上。
华瑾欲言又止,却不知道她和这位洛婆婆此时正好是心照不宣,一个以为是替身换人,一个还在怕自己充当洛秋替身的事被发现,两者之间却是因为种种缘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她们两人,此时甚至还能毫无障碍地交流:
“姑娘,莫慌。来,把衣服脱了,换上这件。”洛婆婆手脚麻利地帮华瑾脱去里面的单衣,浅蓝色的抹胸下,只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来。
“好、好的。”华瑾有些不自然地顺从,脑子却不禁疑问:这位老婆婆难道是洛秋的同谋么?还是,她压根就没见过今天要嫁人的新娘的面目?算了,反正没被她识破,还努力帮着自己装的更像,已经是好运当头了。
华瑾当下便不言语,只是任由那婆婆从外间唤了一众侍女给自己上妆打扮。
众侍女更是低眉忙碌,竟无人看她的面目,华瑾适才吊着的一颗心松了下来,怀疑是洛秋一早安排好的。
“洛婆婆,婚使已经在催促了!”门口的侍女传者前厅带过来的话。
洛婆婆应和一声,与众侍女更加放快手上的动作。华瑾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头发被人打散,从新细致地盘了一个高耸单髻,却不上任何的发饰。额间黑溜溜的刘海服帖地被辫结成一排斜斜的花骨朵,顺着发际线从额间一路开到耳际,说不出的灵巧细致。
洛婆婆显然是族中化妆的老手,从敷白抹脂粉,到画眉点唇,几乎都不带喘气儿的。华瑾还来不及细看镜子中的自己有哪些变化,洛婆婆已经一把扯下了她那浅蓝色的抹胸!
“啊!————”华瑾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双手马上死死护住胸前:“你你你……”
洛婆婆沉声道:“姑娘莫要责怪,我等如有冒犯,都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着想……”话还没说完,洛婆婆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华瑾胸前的那一朵六瓣花纹之上!
这世上,难道还出现第二个这样的胎记么?洛婆婆简直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她在洛家侍奉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有幸见过这个胎记的地方,全族上下仅仅只有洛秋小姐的右肩之上而已!千百年来,每一代成为圣主夫人的洛家女子身上都有这个印记,这个机密,也有族中的长者们了然于心。而现在这个女孩身上的胎记,和洛秋的完全是一样的!
洛婆婆的脑袋飞快地联想了一下,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在计划顶替洛秋的女子时,族中的掌权者根本没有考虑到胎记的事。洛家不知道四方城的人是否也注重这个所谓的天定胎记,洛婆婆刚才也是偶然间记起,想为华瑾用胭脂临摹一个,减低识破的几率罢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帮忙画上去的,还是……
洛婆婆一面替期期艾艾的华瑾穿上雪白的抹胸,浑浊的眼睛内突然闪过一道暗光:还是说,上神,终究没有放弃洛家呢?
她这样想着,脸上宽慰了许多,眉头露出些喜色。此时妆点已经完成,其速度之快,竟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这天底下最隆重的新娘妆,已经成了。
“姑娘,请移步前厅吧。”洛婆婆笑道。
华瑾慢慢地走了几步,差点被拖地的裙摆绊倒,被洛婆婆稳稳地拖住。
“我扶着姑娘出门吧,你们后面小心伺候。”
华瑾在这位婆婆的搀扶下,曲曲折折地路过些亭台长廊,终于来到前厅。
远远的,早有侍女捧着顶白色纱帽立在门边等候,待华瑾行至跟前,众人又小心地替她戴在发髻之上。那帽子中间有个空圆,刚好戴在高耸的单髻之上,露出一截黑亮的发髻在外面。等帽子固定在头顶的时候,洛婆婆把纱帽上的一层雪白纱帐放了下来,落至胸腹间长度的朦胧纱布,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华瑾一时间好似躲进一个巨大的斗篷,觉得充满了安全感。
走进前厅的时候,可以看见从前厅到大门口的那一段石子路两边,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四国贵族们。洛婆婆引着华瑾从厅前的几位长者面前经过,一一教导她行了礼。
行完礼,华瑾刚要跨出厅门,就看见前方的人群齐刷刷地,尽然有序地退在路的两边。
华瑾被洛婆婆带出大厅门,只听一声“圣夫人出阁,众人行礼!”的呼喝,空广的石阶之下,那些排在两旁的贵族就哗的一下子全都跪拜在地上,山呼:
“夫人大喜!夫人大喜!”
这些前来恭贺的人哪个不是在四国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华瑾的家族尚还辉煌之时,也只有其父辈与这些人平起平坐,现在看到这些人跪在自己的脚下一副恭敬模样,华瑾有些难以相信,一度以为自己还没睡醒过来。
她想用手揉揉眼,却被扶着自己的洛婆婆使一道暗劲儿拖住,才回过神来,顾自挺起胸膛,扮演好第一女巫洛秋。
大门外,不知何时已经醒目地停着一辆宫殿般的车,流光溢彩的车身前,是两匹振翅欲飞的天马在呼啸嘶鸣!洁白的双翅浑然天成,苍劲有力地在马背上扇动,让门里的众人不由眼露惊叹之色。一队不下百人的圣城队伍翘首以待新妇的到来。
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圣城才有的天马吗?华瑾的脑子一下子接受那么多和她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联系到一起,显得有些混乱。
她穿着不无比贴身舒适的礼服长裙,头戴遮面纱帽,在洛家举族的恭送下,在四国贵族的跪拜中,一步一步,款款踩在通往门外的那条铺满粉红色花瓣的石子路上。
在即将到达门口的前一刻,燕侯伏在地上看不清脸的身影,让她不由想起在南平国时那些愤怒难堪的画面来。在众多伏首的世家贵族中间,燕柯的显得有些渺小而平凡。
华瑾仰起头,目不眩视地经过了。
一切就要从新开始了,舅父大人。她在心底说道。
商华瑾向着门口的马车坚定走去。要嫁人了,她居然顶着洛秋给的身份代替洛秋嫁人了!
身后的各国送来的陪嫁女巫,在各自的国中都是天赋超常的修行者,此时都轻盈地在她身后鱼贯相随,不用回头,她都可以想象到那画面是何等的优雅庄严。
原本是要被人送去陪嫁也遭嫌弃的人,如今有了这四国之内最豪华的陪嫁队伍。
此时此刻,在邺城见到过有着清冷背影的男子,又会在做什么呢?这个陌生的云兆城,里南平的京都有万里之遥。华瑾眼中闪过暗色:茫茫人海,终究只有一眼的缘分。
此番一去,前方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这一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来不及思考现在做的决定是不是完全明智,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轻轻呼出口气,她带着些惆怅,踏上了那辆圣城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