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石郎病了，第二日还是早早地出门赶去早朝。
吩咐翠儿收拾妥当准备去山间采些驱寒化痰的药草，不料出门时却遇到去而复返的石郎，说是帝身染微恙，罢朝三日。于是便央求他同往，他笑笑，换下朝服便跟我一起坐进出府的牛车。
从前在绿萝村时很淘气，有时玩耍起来不顾忌就落了凉，咳嗽不止，总要喝阿娘的独家秘药。阿娘每年夏季都会背了竹篓去双角山采些半月莲和野辣子，回来炒过晒干备着，家里有人咳嗽时就抓些加了姜片煎熬过，喝了总能很快见好。还记得那些夏日午后的谷场，一盘盘精心采摘处理过的草药晒在阳光下，阿娘怕被风吹散了，总叫我守着，有时候偷懒不小心睡着了，梦里也有着苦涩的药香。
金谷涧毕竟不比南越，从前熟悉得闭上眼也能摸到的药草在这里并不好找，半天的寻找下来收获甚微，于是翠儿和青哥也在我的要求下加入采药行列，几个人就这样分散开来。
石郎本无意参与，只肯在一边看着，毕竟在他眼里这是与一向秉持的儒道不符的。跟在我身后久了，却也越来越耐不住好奇，渐渐地也能帮着寻些，偶尔发现一两棵被我忽略的药草时还很是欢呼雀跃。再后来，宽大的袖袍也挽了起来，细致白净的双手上沾满了泥污，背后也背上了从我肩上卸下的竹篓，形象甚是滑稽。
这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和我一样无所顾忌地大笑，放声大笑。
体贴他不愿在人前放下的清高，在翠儿和青哥赶回来会合前，我摘下他肩上的竹篓放在地上，用自己的袖袍一角擦净他脸上和手上的泥污，然后放下他挽起的袖子。他又是那个儒雅翩翩的儿郎了。
只是这次看着却不觉得遥远。
那微笑着的眼角已然有了眼纹，手指轻轻地抚过，令人想起每次***横笛的触感，然后我也笑了。
回程时太阳已经西斜。这次我们没有拉上车帘，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看晚霞如火，金光万丈，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近处的花海彩蝶翩飞，一路上谁也没有出声，甚至不舍得眨眼，如此良辰美景错过了一瞬也不舍得。
快到别院时我们遇到了另一架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任何车架，此车中方八尺，左右开有四望，五彩黄金图绘，上有凤纹，下有金銮，顶青盖，空青雕镂龙凤像。石郎微微垂了头，再抬起时眼睛里已经平静无波，拉起我恭敬地下车。
“臣石崇叩见太子妃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我步步紧跟着他，在他身后跪下叩首，头紧紧垂下。
前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有人下得车来。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真的是一种煎熬，额头上开始浸汗，斗大如珠。
似乎过了一炷香那么久。前方才传来声音，偏高的音调中气十足，十分威严“石大人，”她顿了顿，继续慢慢地说道“等你可真不容易。”
“臣不敢！”我再次跟随着石郎的动作盲目叩首。
她却轻声地笑了，“大人不必拘礼，快快平身，”慌忙谢恩后，抬起头正欲起身，却发现自己的眼前立着一双丝履，大红的缎面，耀眼的金线绣着飞翔的凤。然后一双手伸向我，我努力地思索着是应该接受还是推托，她已经不容抗拒地拉起了我，精心保养下的那双手皮肤细腻却掩盖不住的黝黑黝黑。
“这就是坊间盛传的绿珠夫人吧？”我再次想要弯腰行礼却被她生硬地拖住，只得直着身子恭敬回道“愚妇正是绿珠。”
“果然是妙人儿一个，名不虚传，”说罢“啪啪啪”连连拍手，边道“好！好！好！侍中大人当真是艳福不浅！”
那厢里石郎平静无波地答道，“殿下缪赞了。”
“任谁得此佳人也必将如获至宝也，”石郎垂头不语，她用手抬起我的下巴，手指轻轻摩擦着我的脸颊，黝黑的脸上满是意味深长，左眼角一块乌黑的胎记随着笑容一颤一颤，然后回头看着石郎，继续道“家中珍宝被人窥视，大人想必是寝食难安吧？”
石郎再次恭敬无痕地回道“臣不懂殿下所言。”
“大人也别和南风打哑谜了，”言罢她摆摆手,侍从悄无声息地捧上来一个匣子，啪的一声在我们眼前开启，里面珠光宝气得耀眼，“大人乃天下首富，料想这点东西也入不得法眼，但本宫今日与贤夫人一见如故，心生结交之意，这点东西就算是对贤夫人的一点怜惜，小小心意就别再推拒了。”
我再次跟从石郎跪下，“谢殿下。”
金碧辉煌的车架已经离去，山涧里又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人，只除了翠儿手上多出来的一匣珠宝。
石郎已经赋闲在家月余，经常是早晨匆匆忙忙地出门将晌午时又赶了回来。
帝病危，已不能临朝，举国人心惶惶。
中秋，太子携妃贾氏至相国寺沐浴斋戒，祈福三日，以求帝早日康健。此举一出，百官相效，争相取消了歌舞和宴会活动，就连民间也反响明显，据言以往一到夜晚就繁华热闹的洛阳各大秦楼楚馆如今甚少有人登门，门可罗雀。
变天了。
昨晚，又是狂风又是骤雨，如是一夜，直至今晨才终于停歇，天色却还是阴沉沉的，就连人也恹恹的没有精神。
正梳妆，下人来报，赵王府十七夫人来访。
我匆忙赶去正厅，但见来人一袭月白杂裾垂髾衫，如云的乌发绾着飞天髻，上插一只金步摇，正低头细品着茶，果然是清婉。
听见脚步声她朝我看过来，笑道“妹妹这儿果然名不虚传，这巴蜀真茶当真醇香得很。”
我嗔怪道，“姐姐要来，也不事先遣个下人知会一声，”说着环顾自己周身，“瞧我这一身忙乱！”
她自座位上起身，低头理了理垂裾，施施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道“最近闷得慌，今儿也是即兴想到过来的，我呀就是这么个等不得的急性子，妹妹还不快领我逛逛这羡煞了全洛阳的金谷园？”
“可惜姐姐来得不是时候，”我边拉着她走出厅门边道“昨夜雨急，花都谢尽了。”
引着清婉走在雨后的金谷园，一处处细心地指引着风景。
碎石铺就的甬道两旁落满残红，混合着积水和尘土，一片狼藉。偶尔能看到几朵残花挂在枝头，端端得残破不堪，生气毫无。所幸雨后的气息清新得令人舒畅，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几只燕子紧贴着矮灌木枝头低低飞过，叫声欢快，呼朋引伴地热闹得紧。
语欢亭的石桌石椅上积了一层雨水，亭下的塘中菡萏仍在，却朵朵残败，几片花瓣飘浮在水面，宽大的荷叶被雨水打出了窟窿，有些花茎折了，低低的垂向水面，上面还挂着含苞待放的花蕾，这些花蕾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盛开的那一天。
“姐姐如何要从楚地来到洛阳？莫非是专程为见绿珠而来？”眼前的景色过于哀凉，我尽量地挑些欢快的话题说。
她听罢却只是苦笑，“只因清婉被人买下，狎玩了一段时间就转送给赵王做妾。”
我尽量不让自己惊讶，问道“可是楚王？”
她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凄然一笑，哽咽道“妹妹的想法很正常，很多人都会这么想。”一语罢自嘲地笑了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触摸着手边枝头的一朵残花，低声道“妹妹你如何看待赵王？”
怎么突然说到赵王身上了，洛阳盛传赵王荒淫好色，整日里无所事事，流连于各大秦楼楚馆。但赵王是她夫君，且她此刻面有忧色，我一时拿捏不准该怎么评说。
见我半晌不语，她忽然贴近我耳边小声说道“总之妹妹今后一定要当心赵王此人！”
我听罢惊愕不已，慌乱间抓紧她的手，“姐姐你，”她“呀”的一声痛呼，紧接着皱起了眉头，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眼睛盯着手背。我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情急之下掐痛了她，忙执起她的手仔细察看，轻轻地吹着气，“可疼么？”
她眼中似有水雾在凝聚，氤氲间静静地注视着我，“我只是偶然间听到他和一位来访的刘大人提及你的名字，怕会对你不利而已，你也不要多想，也许是我杯弓蛇影了。”
刘大人？大晋当朝有好几位刘大人，刚要询问她说的是哪一位，忽然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回廊上的巧合，会是他么？刘舆，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石郎密友，那天晚上我确实看到他推了杨邈一把。
“姐姐说的刘大人，可是刘舆刘大人？”我尽量让自己语气轻缓。
她摇摇头，答道“我对朝堂上的事本就知之甚少，平素更鲜有接触过府官员的机会，当时只是在窗外听到王爷唤他刘大人。”
额上冷汗涔涔。却仍然理不通畅，即使那晚上的事情真是刘舆和赵王伦事先预谋好的，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又有何处值得他们图谋的？想我和杨邈杨大人素昧平生，刻意制造我们之间的误会又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石郎？
我正欲再问，清婉却已不愿继续，再次转移了话题“妹妹手上的这支玉镯甚是漂亮，”边说边用手***。这镯子用料不是寻常的翡翠，虽是玉，却是鲜艳的血红色。“可否把它允给姐姐？”言罢她面带俏皮地微笑着看我。
我却为难起来，“姐姐喜欢，绿珠理应不该推托，只是这手镯，乃是当朝太子妃殿下所赐，”我本不喜欢玉器，石郎也是知道的，这次他却坚持要我戴着，说是这支镯子衬我。“绿珠实在不敢拿它允了出去，不如妹妹另选几件别致的器物送给姐姐可好？”
她垂下头，半晌道“那就算了，清婉原只是看这镯子颜色特别。”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了崇绮楼和其他几处景色特别的地方。奈何她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不在焉，终究没能留下陪我晚饭就匆匆告别，赶回王府去了。
晚上，我犹犹豫豫地跟石郎说了刘舆的事情，他听罢半晌无言，只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我心中满是困惑，想要听他解答，他却忽然问道“今日日间你可有戴着血玉镯？”见我疑惑地点头，又继续道“绿珠，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