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时候,青州城陷落了。
我停了停手中已经卷刃的刀,仰头看向城楼。城楼上刚才还是你死我活的厮杀,此时却是一派死寂。有个人直直从城墙上摔落下来。他砸在护城河里,掀起一片水花。前方短暂的平静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喊——青州城主死了。巨大的声浪冲进我的耳朵,让我有点头晕险些站立不住。
刚才还在拼死和我们厮杀的青州军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人愿意再挥刀。我所经历的第一场战争就此落幕。
我松掉刚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拄着手里的刀,抻直中了箭的左腿,扶着战车的轮子坐下去。这时我才得空擦掉脸上凝固的未凝固的鲜血。身边一个老兵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个酒囊一气猛灌。灌完后把酒囊递给我。我接过后有样学样的仰头喝酒,想借着酒液舒软下紧绷的神经,但未知入喉却是火烧般的辛辣,而且由于喝的太猛,我被呛着了,酒液从鼻子喷出。然后我便吐了,吐得昏天暗地。尽管有过想像,我还是无法平静的面对整个战场上遍布的的血肉。
周围的老兵却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死寂凝重的战场上是那样具有煽动性。先是一少部分人跟着笑,最后全军的人都在笑。大笑,狂笑,傻笑。我以为这是个快乐的时刻,但我又看到有太多人笑的涕泗横流。平日里最惹人嘲笑的动作此刻却默契的得到所有人的谅解。有人且笑且哭且骂,贼老天,老子我还活着。
我沉默的看着这一切——我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一切。我又特意向着城门的地方看去,人头攒动,看不到护城河的暗涌。我闭着眼想睡一会儿,可眼前一片血红,刺得我心慌。过了一会,周围突然静了下来。我猛然睁开眼,看到了他。我从来没见过他,可我知道那就是他。
城门口到我身前的地方,空出了一段数百步的路。他不疾不徐的走着。身后是披戴着金色的青州城。我稍稍发愣,看到所有人都站着,忙跟着站起来。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先是一袭红衣,再就是一张无法忘却的容颜。我不知道人一生中总会有个人突然出现在你的生命然后改变你一生。如果知道,我真的不希望这个人是她。无奈人生是鱼,命运是网。逃不过的就是逃不过。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和桃花如此相像。
我怔怔看着她,不知该悲还是喜。
那个于万军中鹤立的男人却是笑了,打趣道:“她的脸上莫非有花?”
“她只是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人。”我不知道悲喜,只好面无表情的说。
男人猛地愣住,然后哈哈大笑。后来他的亲兵告诉我,这句话他在城破后就对她说过。换了口气,他伸手摸我的头。我才发现即使我已然有了等同于一般成人的身高,他仍旧可以俯视我。我也没别的动作,只是抬头看他。他没带头盔,头发只简单用发带束住,显得有点乱。脸上有些细小的疤痕,胡子更像从来没梳理过。身上穿着的也是一套破破烂烂混杂着血与泥的战袍。一切和大多数的兵一样。只是腰上挂着的刀以及一直搭在上面的右手给了他一些道不明的东西。后来当我爬上他的位子接受众人的恭维的时候,我才知道世上有个词是特地为他这种人准备的。那时他们弯腰低眉作揖,山呼——天下无双。
“多大了?”他的眼神忽然就从锐利换成了慈祥。或许慈祥也不太准确,但那确实是一种异常柔和的眼神。那种柔和使我感到不安。
“16。”我直接给出了回答。
“16。”他念叨了一遍,然后陷入沉默。我竟从他的眼神看到了一些落寞。
“怕疼吗?”即使我不怎么喜欢他,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微笑的时候很能给人安全感。
“不怕”我努力确保我的声音保留着年轻特有的倔强。
他也许感受到了我的倔强,抽回了搭在我头上的左手。没留给我反应的时间,他抽出腰间的刀,手起刀落,斩掉了射穿我大腿的箭的箭尾,随后用刀背磕出了嵌进我血肉的箭身。我感受到疼痛时,刀已入鞘。
疼吗?
我很想射他十箭来代替我咬牙说出的不疼。但这也只能是我醒来后的腹诽。
我在的队伍里有个读过点诗书的老兵常念叨一句一梦千年。我很喜欢这句话。但我常常怀疑他是否真的理解这句话。
我醒来时我已经被人搬到了青州城城主府里。她当时在替我包扎。疼痛使我不自觉的扭动身体。她皱了皱眉,抬头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也无话可说,就那么沉默的看着她。她像是浑然没有察觉到我的注视,只专注手里的工作。我看着她精致的容颜,千思万绪。
青城地处险要,是连通东西的重要关口。然而这也非天下人对青城津津乐道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青州城主有个女儿。因为容貌倾城,就有了个叫倾城的名字。
我一直对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说法嗤之以鼻。
可我不得不承认,她配的上她的名字。
包扎完毕,她转身离开,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不出意外,我和她的交集仅只而已。我想所有人都会认为只有他那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的美丽吧。所有人,还真的是个恶心的字眼。
然而现实并不总是无情,它偶尔也会发发善心。至于方式你能否接受,只有天知道。我被告知,我已经成为他的亲兵。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他是谁?举世无双的镇国将军,掌握万军站在这个世界权力金字塔顶峰的人,还很年轻。年轻就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继续往上爬。谁让那个送了他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老皇帝死后只留下了个注定没什么大出息的儿子和一大群蠢蠢欲动的破亲戚。机遇,能力,再加上他似乎与生俱来的好运气。这个男人想让人不妒忌都难。而我,一个一无是处的混账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goushi运,居然能被他挑选为亲兵。更令人兴奋的是据说他也曾当过那个老皇帝的亲兵。我可以想象到老王头知道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嫉妒。他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我告诉过老王头,我来楚州军的目的之一就是看看他。
我拖着伤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护城河边,怀里抱着一个人。他在替那个人清洗伤口。我认出那个人是和我一个队伍的王二。我试图跟他们搭话。旁边的人阻止了我。他告诉我说那个人是他儿子,亲儿子。我的大脑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来那个一直被老王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人就是老王头一直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想起我问过老王头的那个问题。
“老王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想打仗?”
“我老你大爷,爷风华正茂好不好。”
“那你有儿子吗?”
“当然有!”
“那你怎么不回去养老?被儿子抛弃了?”
“屁,说的什么屁话,我不要他差不多。”
“那到底为什么?”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这个楚州大营里有我藏的宝贝。”
“什么宝贝?”
“我老了,记不得了。”
“那你告诉我有多宝贝呗?”
“拿命都不换!”
我远远的看了老王头一个下午。他就坐在那里,抱着他的宝贝。他不停的擦拭着王二的伤口,嘴里喃喃说着什么。那伤口似乎永远擦不干净。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我没有父亲也没儿子。
月近中天的时候,战场清扫完毕。白天里战斗留下的尸体统一被整齐的叠放在护城河两岸。尸体流出大量的血液,把护城河岸染红一大片。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随风向四周扩散,和皎洁的月光一起把人包围。明明还是温暖的春天,我却感受到刺透人心的寒意。
战场上燃着一堆巨大无比的篝火,火光冲天,似要把这方天地烧透。燃烧的木柴噼里啪啦作响,不时有火星蹦出。青州军和幽州军分别列阵于篝火两侧。这是青州军最后的荣耀。也许明天他们身上依旧穿着青州城的军服,可青州军这个旗号却再也不属于他们。
老王头说,战争是场简单的游戏,归更到底只是个谁收服谁的问题。前一刻的生死相搏只是为了后一刻的生死相依。不要觉得难以接受。没有人可以选择。老王头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沧桑感。他还告诉我,想要像他那样沧桑,简单,只要多受点伤。说完他还撩起衣服,指着身上的疤痕给我看。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密密麻麻排满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嗜血的凶兽。我怀着无比敬仰的态度抚摸着那些狰狞的烙印。
我问老王头:“怎么这么多伤?”
老王头呸的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不屑的看着我说:“在这里,谁没流过几碗血,掉过几斤肉?”那时的老王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骄傲。
而此刻,他低着头站在我旁边,连面无表情都说不上。如果不是还在呼吸,他和堆砌在护城河两岸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慢吞吞的月亮终于爬到天空正中。
城墙的每个垛口燃起半人高的火把。
那个以将军为名的将军穿着一身血红的战袍从城门洞大步走出。他走上护城河上的吊桥,环顾四周,随后抽出别在腰间的刀在手心划了一道。他把手伸出吊桥外,鲜血便慢慢的从他手掌低落到幽暗的护城河里。
我不知道这是在干嘛,只能陪着众人一起沉默。随后我见到了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情景。
血滴入河里,发出的滴答声直入人心,连骤起的风都无法吹散。幽暗的河水发出暗红色的光,水面漾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平静的河水开始翻滚。水面迅速上涨,一点一点侵蚀着河岸,没过多久,暗红的河水便爬上河岸,旋即漫过了河边堆放整齐的尸体。所有人都沉默的看着躁动的河水,仿佛这样的情景对他们已经是司空见惯。我压下心中的恐惧,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去晃动。时间似乎静止了。
当河水最终淹没过尸体时,将军把手里的刀扔下河。又是扑通一声脆响,敲在每个人心头。随着刀的下沉,原本看着浑浊不堪的河水从上而下一点一点变成了血一样的鲜艳。护城河在火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红龙一样翻滚游动着。随后它累了,河水便静了下来。溢出河道的河水开始回流,片刻后,水位恢复到最初的位置,红光也渐渐淡去直至消失。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周围前所未有的宁静。如果不是平整光洁的河岸提醒我,我也许真的会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在我以为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已经结束时,我突然看到面前这片斑驳古老的城墙陡然拔高了一截!新破土的墙根上浮现着纵横交错的青色的脉络,这些脉络高高凸起,一节一节整齐的朝着一个方向蠕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脉络上出现了数不清的人脸。这些陌生的脸上悲伤愤怒喜悦迷茫,不一而足。突然响起的巨大的心跳声笼罩整片战场,覆盖掉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