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四说：“到了台上，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求剑不得自刎的中年人吗？他回我，哪个？呵，还真是个让人心悦诚服的答案。我不再多言，示意他出剑。他对我这样的无礼的举动也不气恼，反而很和蔼地和我说，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练剑，与其让其荒废一生，还不如早作超脱。他说的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他见我不搭话，才又示意我先出剑。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一样，他的一举一动温润如谦谦君子。我被他的想法打动了，世界上确实有一部分不适合练剑。我出了一剑。就像这样。”一零二四话音刚落，身形就消失在我旁边，我抬头望天，看见他穿梭在流云之间。大约三分之一炷香后，他回到了原地。剑也被送回了剑鞘，微微摇晃。
那真是一幅壮丽的场景。
他的身后，肉眼可见的天空里，所有的流云都被他用剑梳理了一遍，不复之前的形状不定。从远至近，流云排列成一个个年岁不同的少女模样。从青涩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到亭亭玉立长发高高盘起的大姑娘。十三个图案，每一个都鲜活。没有一个相似，没有一个不神似。尤其是最后一个图案，有一株栩栩如生的树，斜伸出一根细细的枝条。枝条上坐着一个模糊了容貌衣饰以及年岁的女子，怀里捧了一堆圆圆的果实。
一零二四头仰至最大，一动不动看着头顶上那个坐在树上也坐在云端的女子。一阵被他身形带起的风恰好在此时从远处吹来。风吹过每一个女子，掀起一阵形态各异的裙摆。吹至最后一个，把树吹弯了，把女子盘起的头发也吹散了。女子的身形摇摆不定。有颗果子从她怀里掉落下来。果子直直落下，却倏忽消散在半空中。
这座无名之城的上空顷刻下起了一场无因无果的倾盆大雨。
雨水酸酸的，泛着一股淡淡的青梅味道。
一零二四还是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加身。他的剑却无法无动于衷，自己从剑鞘中飞出，停在一零二四头顶。我看出它似乎是想帮他遮雨。可它的剑身太窄，对于这场滂沱大雨来说，构不成任何阻碍。它在空中迟疑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剑吟。一零二四沉浸在雨中，似乎没有听见。剑随之在一零二四头顶自顾自舞了起来。密不透风的剑网将雨水拦在了他周身方寸之外。
淋不到雨的一零二四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直起身子，看了看早就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的我，哈哈大笑了几声，随手一挥。剑网的范围扩散至他周身三尺。我也因此免遭雨淋。
“就像这样。我走近了他，用断剑划开了他的胸膛，再用剑断端挑出了他的心脏放到了他的眼前。我问他，你看这还是不是一个剑客的心？他摇摇头，然后才说了句谢谢，也仰躺着倒在地上。我把他的心放回了他的胸腔。青梅父亲死后，还是他们师徒帮他收尸的。一报还一报。其实我很想得意的笑上一笑，但是笑不出来。等捡起青梅的包裹打开一看，我只想哭。包裹很大，但很软也很轻。里面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匹白布。白布被青梅用香熏过，味道和她身上一模一样。”
因为苏幕遮的缘故，我或多或少对江湖城有些了解。
江湖城里没有官府，有的只是恩怨情仇和江湖道义。
所以江湖城里每日都有不少的人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因为棺材钱实在太贵，就有了一个用白布裹尸的习俗。裹上白布抬走。有家人的送义庄通知家人领回去。没家人就在城外挖个坑埋了。要是混得好，兴许还会有人给你立块碑。江湖城的第一大盛景不是城正中高近百丈站在顶端手可摘星的白玉楼，也不是城西南角江湖城第一任城主留下的可助人顿悟的无字武道碑，而是城四周那一圈据说一坟一竹的万顷泪竹林。
“也许从那一天，我就已经死了。”一零二四笑着说。雨水从他头发上滴下，划过一片空白后融入湿透的衣襟。
他似乎在开玩笑，又似乎不是。
“后来我回了家，第一时间找到了她。青梅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等一下，然后回屋取了件东西出来。那是她娘亲留给她的梳妆盒，上面嵌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头，很漂亮。盒子是红木做的，很贵重。我接过来。真的很重。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满满当当青梅的核。上面还有我们的牙印。我可以分辨出牙印是谁的。青梅的牙齿很齐整，牙印也漂亮得很。而另一种，用青梅的话来说，就是被狗啃过一样。村子里只有两个傻瓜会把青梅核当宝。青梅说过，那以后是她的嫁妆。我似乎该高兴。可此刻，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手抓着门，作势欲关。我沉默了良久，很郑重地跨过了那条本不存在的门槛。我答应过他的，再不会惹青梅哭。”
一阵莫名的冲动让我脱口而出一个不合时宜也不合情理却代表了我心意的一个问题：“你们没在一起。那，是你负了她？还是她负了你？又或者，你们只是单纯蹉跎了年华？”
一零二四被我的问题给问住了。他把手伸出剑气构成的雨伞外，任由雨坠落在他的掌心，汇成一摊浅浅的水窝。多余的雨水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走。水窝一直保持在那个深度，不增也不减。
最后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但这样的答案似乎已经够了。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用了一个晚上在那些梅核上用剑刻出了她的模样。第二天，我打算把梅核送给她。出了门就看见邻居的两个小孩在摘梅子。男孩爬到了树上，却又不小心摔倒了地上。结果男孩没哭，女孩倒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似曾相识的一幕，对吗？”
“对。所以我一时出了神。倒是青梅听到了动静，推门出来，去安慰了两个人。不过小孩真麻烦，好了伤疤忘了疼。估计之前也没摔到哪里去，给青梅哄了两句，男孩又要往树上爬。青梅问男孩为什么。男孩红着脸说，她说要是我能摘到最顶端的那颗梅子送给她，她以后就嫁给我。青梅问男孩说，那我帮你摘好不好？男孩迟疑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青梅没办法，才把视线抛向了我。”
一零二四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声音稍稍温柔了一些。他说：“要是换成以前的青梅，一定已经把两个小孩按在地上打屁股，然后自己上树摘了梅子交给二人，再强行拉着他们拜个堂成个亲什么的。可是，她再也不会挽起袖子系上裙摆自己爬树摘梅子了。就连说话，都没有以前大声了。”
“人总会变的。”
“是啊。人总会变的。鼻子变挺，嘴巴便大，眼睛变亮。”
“也会变的更好看。”
“所以我才会一天比一天更爱青梅。”
一零二四在我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和前言后语一样平淡，没有更豪迈，也没有更温柔。虽然这种在主人公不在时才说出的话，总有一种没底气的味道。但我还是很喜欢。我不禁想我有没有当面对倾城正大光明地说上一句我爱你呢？有？还是没有？如果说了，她听见了吗？如果听见了，那我说了几遍呢？
“我径直走了过去，一手拿着梳妆盒，一手开始摇动青梅树。稀稀拉拉的梅子从树上掉下来。还有颗砸在青梅头上。青梅还瞪了我一眼。她笑了。我也经不住笑起来。那个小男孩跑到我旁边抱着树用力摇晃着。小女孩则在地上开心地捡着梅子。青梅则是一手护着头，一手把捡起的梅子放进小女孩兜起的裙摆里。不过，始终没能把最顶端的那颗梅子晃下来。小女孩只是捧着一堆梅子难过，而小男孩则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青梅想帮男孩擦眼泪。我拉住了她。接着，我伸手召来了挂在我家门前的那柄木剑。我平端着木剑，蹲下身子，示意小男孩站上来。小男孩疑惑地看了看我，但还是站了上去。”一零二四说到这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你以前玩过千纸鹤吗？”我一愣。他忽然伸手召回了还在为我们遮雨的剑，然后五指并拢捏住了剑柄，把剑飞了出去。剑飞的很快，也飞的很远，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像一段无法重演的十年。
泛着青梅味道的大雨又淋湿了我们两个。一零二四留有余味地说了一句：“飞得真高，飞得真远。”如果小时候，我的纸鹤可以飞到这么远。我可以开心上整整一天。我打趣道：“你飞得这么高这么远，还回得来吗？”一零二四笑着说：“怎么回不来？回得来。”我说：“就算回得来，又得等多久？”一零二四甩甩头说道：“不管等多久，总有人等得到。”
“我就像这样把小男孩送到了树梢，然后他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颗最顶端的梅子。”
“他们一定很崇拜你。”
“嗯。是很崇拜我。那个小男孩还说以后也要成为我这样的剑客。”
“年少真好。可以做想做的梦。”
“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个小女孩说不要。”
“为什么？”
“小女孩说，小女孩说，她爹也是入了江湖去做剑客。后来……”
“……”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娘亲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