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那么多汤汤里,你最爱的是哪个?”
他疑惑问我:“什么叫最爱?”
我说:“为了她你可以舍弃掉其他所有的那个就是最爱。”
他说:“我一个都舍弃不了。”
我说:“如果我硬要你舍弃呢?”
他微笑说道:“你可以打我骂我辱我杀我,但是你没办法逼我舍弃。”
我说:“如果不是我逼你。如果上天要你做出选择。如果她们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他摇摇头:“我没有权利替她们做选择。”
我说:“假设你有。”
他微笑道:“在我心里,她们就是一个人。”
我说:“你在逃避。”
他问我:“那你教我如何面对。”
我笑笑说:“我也不会。”
我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说道:“为什么不离开这里?重新找个人去爱,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反问我:“为什么你不掉头回家,结束漫无边际地寻找?。”
我很认真地说:“我跟你不一样。”
他也很认真地说:“我也跟你不一样。”
我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人真不可爱。”
他也叹了口气说:“我倒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很可爱。”
他往瓶子里看了看,摇晃了两下,便不再继续采集月光,回屋取了一套女红用的工具。我说:“你还会针线?”他说:“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学。”我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有什么不会的?”他点头说道:“我还蛮多东西不会的。”
他的右手显得很粗糙,手指粗大厚重,比之常年持握刀兵的老兵的手也不遑多让。他的左手却又很细腻,手指纤细光滑,比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更是不逞多让。之前他握刻刀用的右手。此时却是左手捏针。看他穿针引线,动作很是娴熟。可当真正开始在布面上刺绣时,只一会儿,他就扎了好几下手。我看着他不时把手指头放到口中含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问他:“你是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他没有奇怪我为什么这么问,咬着手指头有些羞涩:“一个活不久的人,还有什么好斤斤计较。所以我之前确实很粗心。从来不在意什么细节。如果汤汤不说,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她会喜欢上我。你说,明知道一个人命不久矣,还爱他爱的无可救药,这种人是不是很傻?”
我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少傻瓜。”他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笑着问他:“那你是怎么知道汤汤喜欢你的?”他又扎到了手,叹了口气,索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不满地说道:“你在这干扰到我了。”我当作没听到。他也就这么一说,旋即岔开话题说道:“我当时正喝醉了酒等死,结果朱雀突然出现,给了我一颗心。她说,换上这颗心之后你就可以长命百岁。我
以为自己在做梦,自然爽快地就换上了心。换完后,朱雀却告诉我心是汤汤的。我还想汤汤到底是怡红院还是醉春楼的姑娘?结果被朱雀一翅膀给扇翻在地上。摔了一下,我的酒也醒了。我问朱雀,汤汤是不是就是那个汤汤?朱雀点点头。我又问,汤汤是不是就是那个汤汤?朱雀继续点点头。我再问,汤汤是不是就是那个汤汤?朱雀又把我打翻在地。趴在地上,我啃了一口土,苦到了心里。”他似乎回想起了当时那种苦涩的滋味,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捏起刚刚放下的那根针,很淡然地扎在自己手指上。半指长的针有一半露在外面。他笑着说:“自从我七岁那年知道自己活不到二十岁,我就变成了一个混蛋。每天也不干什么正事,就到处瞎晃荡。我觉得这个世界好不公,凭什么其他人就可以活那么久。我不乐意待见其他人。他们也不乐意待见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随便选个方向一直往前走。”
他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一次我走到一座山面前。它很小。小到我没有看它不顺眼。它的山脚下有条清澈的小溪。小溪旁边是个开门见山的小村庄。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我忽然想做一个乖小孩,便把身上的刺都给收了起来。汤汤就被我骗到了。我们两个人玩过家家。我说以后会娶她。可怜她居然相信了。后来我便常常去那里,看那座温柔的小山上那轮温柔的太阳。直到有一天,有媒人给汤汤说了一门亲事。汤汤告诉了我。要我带她走。我当时就被激怒了,觉得这是在嘲笑我。我知道汤汤一直都很想离开那座小山。可我能带她去哪儿?去传说中长有太阳栖息的扶桑扶桑神木所在的汤谷?等我走到那的时候,我的尸骨还能不能剩下一点?我把汤汤推进了小溪后,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他拔下那根针,换了根手指扎了进去,好像在做一个无聊的游戏。
“后来再见到汤汤的时候都是三年后了。她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生活的地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我没有理她,甚至都不看她。她也没认出这个邋里邋遢整天喝的醉醺醺地会是那个陪她玩了几年过家家的人。现在想想,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可她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她是一个人来的,也一个人生活。两年多的时间我和她没有半句话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我想这样很好。她每天辰时起床,花半个时辰的时间梳洗打扮吃饭,然后花一刻钟时间走至附近的布庄。她的女红很好。这套针线还是她留给我的。”
我打断了一下:“那她每晚什么时间睡觉?”他回答道:“戌时。怎么了?”我摇摇头:“你继续。”
他又换了根手指扎针,说道:“一直有人给她说媒。可她一直都没答应。我想这样也好。至少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到她嫁人。”我说:“你难道什么都没做?”他问我:“我该做些什么?”我说:“哭也好,笑也好。总归得做点什么吧?”他想了一下说道:“那我去媒人以及提亲的人家挨个撒了遍野,算吗?”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说:“其实我说不清那两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每天好像就是重复那些单调无趣的事。喝酒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喝酒。”我说:“这已经很丰富了。”他点点头:“奇怪的就是我居然觉得那样的生活作为死之前的享受还不错。”我说:“是很不错。”他说:“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就不见了。辰时的时候没有起床。我以为她生病了。就翻进了她家的院子。可是找遍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她。我接着在附近找她。还是没找到。然后我找遍了整座小镇还是没有找到。我坐在酒馆里,不想喝酒。可我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所以我还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过去。然后我就见到了朱雀。”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拔掉插在指尖的针,轻轻擦拭掉血渍,穿上月光,开始继续刺绣。
我说:“所以说,你并没有见到汤汤死去?”他点点头道:“朱雀没有让我见到她。她也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我去了那个很遥远的小山。可找了好久只找到一个荒芜的废墟。后来我才打听到那个地方发了地震。小山和村子都消失了。整座村子也只有她一个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从废墟中爬出来的。”
我说:“你就是个王八蛋。”他没有生气,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很淡然地说:“对。我后来才醒悟过来。如果我早点回那里看看。也许结局都会不同。”
过了很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伸了个懒腰。我拿过来一看。他绣好了一双鞋。银白色的鞋身上有几朵纤小的红花。是血染成的红。我分不清刚才他刺绣过程中扎中手指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细看了一下,我问他:“你绣的是个背影?”他一愣,拿过一看,尴尬笑了笑:“绣反了。不过背影是不是也不错?”我说:“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只知道向前看?”他叹了口气:“因为没有明天,所以我比谁都要想向前看。”我说:“所以你从来不知道回头看看?”他想了下:“大概?”
我说:“那你现在可以回头看看吗?”他回头看了眼,然后又转过来疑惑地看着我。我叫他站到身后两步的空地。他照做了。我走过去,踩住了他的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现在再转身看看。”他转过身,看到了地上被我踩住不动的他的影子。
他不高,也不壮硕。影子很娇小。
他伸手摸了摸头,确定自己头上没有戴花,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下还有一个影子。等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已经滑到了他的嘴角。
我收回了脚。影子从地上升起,浮现出一个头上戴花的汤汤。
他抬起抖个不停的右手,快触碰到汤汤脸庞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换成了细腻光滑的左手。只是左手僵在汤汤脸前,迟迟不敢落下去。汤汤微笑着,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旁。他的指尖渗出了血,蹭到了汤汤脸上。他有些手足无措,想抽回手却没抽出来。汤汤没有去理脸上的血迹,而是抱着他的手,张嘴含住了他被针扎过的食指。他似乎想笑,可泪水却越来越多。
外面陆陆续续响着的烟火爆竹的声响忽然停息了。我抬头看去,夜空里没有了烟火的闪烁。有数十朵盛开的莲花不知何时升到了半空,漂浮了一阵后,如梦幻泡影般消散无踪。
我没有打扰两个人的重聚,轻轻出了院门。走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汤汤。心有些空。我脱下鞋子,用力踩在青石板路上。脚掌和路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城内不断回响。只是远没有水墨画汤汤踩出的悦耳。
我走到了她们放烟火的地方,挑了一根点燃了。烟火似乎失了些颜色,声响也小了很多。我有些意兴阑珊,穿上鞋子离开。
最后我还是没有勇气把心尖的一抹血化成一个会哭会笑的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