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靠竖在床头的黑色荞麦皮枕头,朝窗户外面望去,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我长舒一口气。
中午时分,天色因为下雨而变得阴暗,不过此时由于穿雨风这么吹着,持续地给人一种超脱凡俗的领悟,倒驱赶走了不少内心的郁结。
每天整个上午我都他妈地在忙,上山砍柴、烧火做饭、喂猪……就连洗衣服这类本是娘们儿们所做的活儿我都得扛起来,往往是累得一身臭汗。
想必,现在那贱人也已经躺下午休了吧。大爷我因此也便可以如释重负,发个呆,或者读点闲书什么的,你懂得。
操,终于可以让自己停下来了,享受下这逼仄房间内的小时光。
嗯。
可是,也正是由于这午间静谧的气氛让我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当下窘迫的处境。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独处,就越发体会到“存在着”的意味。
家住抚谷镇,长得有点黑,体格敦实,为人率直、粗朴,父亲从小给我起名周厚忠,顾名思义,父亲教导俺做人要厚道诚恳,这向来也是镇里所宣扬的。俺估计之所以我能长成这副傻憨憨,体态可掬的德行儿和这个名字应该不无关系的,对人俺是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有啥说啥,一旦爆起粗口来也是决了堤的河坝,滔滔直下。
“彪儿啊,你一定要成为像你爸爸这样的真正的男子汉!”母亲经常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呢?
抚谷镇的历史,俺以后再给你慢慢细说,现在只给你说,抚谷镇尚武,从祖先那边传下一项习俗——扛鼎!每年镇里都会举办扛鼎比拼。
很多年以来,父亲一直是这块的大牛,论力气和胆魄,没有人能比得上我的父亲的。这也让父亲在抚谷镇的威望很高。年轻人若是学习扛鼎的技巧,都会慕名寻到我家来,而父亲也都来者不拒,一一耐心教他们,而作为他的儿子,俺脸上自然有光,如母亲所言,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俺以后也要成为父亲这样的牛人。
一直引以为豪的是这样一件事。村子的后山常有狼的出没,间歇性地来村里叼食牲畜。有一个月夜,我中间醒了,迷糊着去茅房拉屎。朦朦胧胧中看到猪食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晃荡,定睛一看,原来一只狼趁人类熟睡的时候闯到俺家大门口,目的很明确——它想要吃俺家猪圈里的小猪。害怕是肯定的,但是从小爹教导俺遇事要冷静,遇事要冷静,俺便深吸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茅厕外面靠墙处戳着一把铁锹,俺心中便有了谱儿,恐惧感也下去不少。俺藏在墙边,先不打草惊蛇,只是等着狼的进一步行动。
都说狼狡猾,可是皎洁的月色之下,那只狼并没有敏锐地察觉到俺。这时候,圈里的小猪儿好像醒了,听到它正在那个猪槽儿里叭嗞叭嗞地吃着它的夜宵儿呢,哪里知道大祸已经来临了呢!那只狼,此时对其口中餐想必早已经垂涎三尺了吧。
我继续偷窥着,这时候只能看见他的屁股和尾巴了,后肢在地上努力地刨着土。
最初建造时,爹爹故意在猪圈的食槽处加了两根木栏,中间缝隙不宽不窄,勉强能容下大半个猪头。这样以来一是方便喂食,二来也可以防备狼的叼食了。所以,尽管喂猪的大汤匙可以较为轻松地进去,但是要是整个狼往里面硬钻那就非常困难了。
但贪婪是所有生命的软肋。看那狼身体瘦削,猜想大概是头饿狼,为了果腹这次也只能去人类世界里铤而走险一次了。
于是,那只狼为了吃这只小猪,挣命似的将头往里面探着,俺听到里面的猪猪一声声嘶叫,便知时机已到,抄起铁锹来大步流星地冲过去。果真,那狼是把头钻进去了,可是再前进一步也不行了,狼嘴没有够到小猪,头退也难退出来,狰狞着,连背上的毛都几乎竖了起来。此时,受到惊吓的小猪已经退到了一个角落里,蜷缩着,真是吓坏了。
铁锹哐啷便是一下,腰斩贪狼,直接打瘫了它,头颅卡在那个地方不在动弹了。
真是只笨狼,就不知道跳过去吃小猪吗?或许是饥肠辘辘吧,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才栽在俺这个黄毛小子手中。
第二天狼皮被剥了下来,娘用它给父亲做了件狼皮护腰,爹练扛鼎时绑腰最好了,防寒又抗风湿。
不消说,我的这件事在村中不胫而走,村里的人当时都在疯传这件事,说周家的孩子这么小便有智有勇,家门后继有望。他们也亲切地唤俺“彪儿”,不辱家风。
至于和村里的男孩子打架,我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俨然一副同龄人中老大的姿态。不过因为这个总遭到我娘的一顿狠批,“学习你爹的本事是叫你强身健体,不是让你用来打架的,有什么话不会好好说?”她总这样说。不过考虑到不过是小孩子们的事情,说几句也就不说了。
父母也一直琴瑟和谐,家里的日子很快活,当时我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今日的艰难、憋屈和难受。
嗯,我知道聪明的你可能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祖宗的话错不了,物极必反,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坏事儿还是发生了。
我十一岁那年,父亲在扛鼎比拼中输给了自己的对手——吴榔头,自己也伤得厉害。结果是,村医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比拼扛鼎了。
一切的改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回想起这些旧事,内心难平!!
这对于一直卫冕的父亲来说这简直难以接受,终日无事可做,他便开始消沉,经常去镇里一家叫做“乐活酒家”的店喝酒——一家集喝酒和寄宿为一体的两层阁楼店,一楼是饮酒之所,不大不小,安排个三十多桌酒席应该没问题,二楼则是寄宿的房间,上下算下来得有十余间客房吧。而春娘自己住的则是酒家前面的那座独栋大平房。
时常听别人说,酒家的老板娘是个寡妇,不仅人年轻漂亮,而且能说会道的,最关键的是特别会体贴人。去那里喝酒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大家都暧昧地叫她春娘。父亲之前从来都没去过那个地方,总觉得那个地方风气很不正,因为去那个地方的男的们,不是游手好闲,就是混吃等死的一群家伙。放在从前,父亲自然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如今,父亲却一反常态,不但去店里喝酒,而且有时候一去就是一天,甚至晚上都不回,留宿乐活酒家。我娘有时候等他一晚上他都不回来,于是我娘便一个人在青灯下默默啜泣。
“娘,你别哭了,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可能只是去喝酒消愁!”一天晚上我爹还没有回来,我这样安慰我娘。
“彪儿,你父亲这么长时间以来三番五次地留宿乐活酒家,十之八九他是不想要我们娘俩了。”我娘说着说着便又哭起来了。
“娘,别瞎想,爹兴许只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不想被别人打扰。过段时间,等爹想通了,散完心一定会好好过日子,重新振作起来的!”
可是我娘还是不住地哭泣,说道:“你爹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从来有什么事都会给我说的。现在怎么……”
我长吸一口气,“娘,要不我们现在就去那里把爹爹叫回来吧。”
“没用了。”她无力说太多,只是冲我摆了摆手。
“可是,与其这样左思右想,不如去看看,怪难受的,把事情问清楚,也好安心呐!”
我娘一听倒是有理,便擦干泪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道:“彪儿,娘当然不希望你爹是那样的人。也好,去看看也好,听天由命吧!”
夜色渐浓,我和我娘穿梭在村里的夹巴道间,村舍房顶的猫幽微地叫着,传递着魅惑的讯息。各家各户的屋子里都还亮着灯,从外面看去,简直像皮影戏里的光景一样,饮食起居,都看得真真切切的。
路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萌发,我强行地将其压制了下来,就是不去想。
到了平房的门外,娘立刻伫立着不动了。
里面传出女人发嗲的声音:“不嘛,再呆一会嘛,还早呢!”
刹那间,我娘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门没有上钥,我娘轻轻一推便开了,虽然是轻轻一推,却推得那般沉重和绝望。
只见春娘正坐在爹的腿上,斜搂着爹,说着便欲要脱爹爹的衣服呢。爹爹虽然半推半就的,但是却笑容相迎。
“你怎么来了?”爹爹见我们站在门边这样吃惊地问道,但是却丝毫没有任何难为情和收敛。连站起来都没有。
这话估计连爹爹都感到诧异,怎么能这样说出口呢?就像两个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某种激情的爱人再次碰面时候的对白。虽然知道爱意已无,但是却不知倒底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娘看到这样,便羞愧难耐,哭着转身就要回去。
我一把拉住我娘,冲爹爹厉声喝道:“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娘!”我感到满心的失望。
我娘垂着泪水,既困惑,又失望地问道:“雄志啊,只是,为妻的我实在不懂,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你现在怎么和这个人……你是怎么了?随随便便地就把俺们娘俩抛弃了吗?你倒底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像变了个人似的!”娘抹掉眼泪,回过神继续辨析道:“不就是那个扛鼎比赛嘛!仅仅一次失败就让你丢掉了男人的威风了吗!我要你给我重新站起来!”母亲近乎用哀求的语气说着,只是盼爹能够回心转意。
“不,淑琴,我应该早些给你说我的想法——我和你已经没法过下去了,我们生活没了滋味儿。扛鼎比拼俺已经不能参加了,俺不想再让日子变成一滩死水了。”
父亲起身回了里屋,不一会儿从房间里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件东西——一封信。
我娘颤抖地拆开信件,豆大的泪珠再一次流下来。我娘木讷地看着眼前的爹爹,陌生而可怕,“你休了我!”这几个字几乎是在呜咽中说出的。
“这封信俺早已经写好了,藏在床褥下面,只是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今天你正好看到了,也好,就捅破窗户纸吧。这封信你拿好,再找个好人家吧。别再想俺了,对不住了。”
原来这是蓄谋已久的事情了。若不是今日之事,不知爹还要瞒多久!
小小年龄的我被气得不行不行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径直跑到这个女人前,用脚踹她,口中大骂:“都是你这个坏女人的过,你破坏人家家庭!你还俺父亲!还俺父亲……”
父亲一把把我揪开,唇边只寥寥几个字,便足以让当时的我心灰意冷了,“彪儿,走,和你娘一起走,别在这里呶呶了,不然小心俺揍你了!”
“俺肯定长大不会做你这样的男人的!”我低着头努嘴哝哝絮语,真是垂头丧气。看着立在一边得意地笑的春娘,父亲又如此袒护她,我气不打一处出,但却也因为自己人小,也不能太怎么了她。
“你叽叽咕咕念叨他妈的什么呢!”父亲见我磨磨唧唧地便上前补了一脚,踹到我的屁股上。
我娘上前便护着,拦着爹叫道:“我说你打咱们孩子干啥!你咋不打那个狐狸精,是她不做好事,破坏人家家庭!”说完又回过头来,温声细语地问我道:“彪儿,没事吧,你爹没踹疼你吧。咱们不理他们了,走,咱们回去!”其实我并没有哭,只是父亲踹得也忒用力了些,我心中只是瞧着那个女人恼火,小小的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两个字“婊子”,但是没有说出来,大概是怕父亲再揍我吧,二来,也是难为情,不过“婊子”这个两个字借着春娘却产生了强大的生命力,恐怕也是自此开始慢慢地具有了一些象征的意味。
我脸唰地上了红,急了,“不是你教俺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嘛,你竟然这样对娘,娘现在天天哭。你根本不配教我!”
父亲走上前来,一把拉住我依旧稚嫩的胳膊,怒目切齿,“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敢和你老子犟嘴了嗯?”
还是母亲,将我拉过来,生怕我又要挨打,将我搂在怀里保护起来。
见我们还不快走,那贱坯子着急了:“喂!快走吧!这样闹着有什么意思!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吗?弄得你爹想清静会儿都不能。去去去,不然你爹又要揍你了。”她边说边像驱赶苍蝇似的在我们面前挥着手。贱人脸上挂的是一副狐狸精的表情,假惺惺地给爹抚胸摸腹,“雄志哥,你消消气,小心气坏身子!”此情此景哪怕是六年后的今天我仍历历在目。
见爹没有说什么,娘也不再强掰,绝望地说道:“行,我们走,我们走……”我们转过身去便没有再回头看爹一眼,娘捂着心口,她这里一直不太好,走到门阑处险些晕过去,幸好扶住了。
没想到最初的担心竟然成真。可怕!
徒手而归。
夜色仍浓,街道的狗吠声、猫叫声、草丛中莫名其妙的窸窣声依旧。脚步声消失于无边夜色之中,似乎在冥冥之中暗示着我——有一种神秘而阴暗的力量,正在把父亲那魁梧彪悍的身体以及饱藏的阳气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而不幸的是,我却无从知晓,手足无措。
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