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愣神了,快点上去吧。破败成这个样子,里面也看不出什么来了,所幸现在人不多,去哪层都是可以的。”青沫望着我说道。
偌大的咸阳楼被四丈高的基座托起,玉阶两侧也净是汉白玉的扶手。殿前东西两侧向外延伸出阁楼,而殿阁之间又以回廊互相连接打通。
不过这种既雄浑厚重又轻灵飘逸的庞然大物,在那个时候平民是无法接近的,俗话叫做“里三层,外三层,内外世界大不同”。这里虽不是皇帝正常的居住办公区,但是作为消遣怡情之所,自然也严格按照老规矩设计了。
回望,那向四周绵延的灰色城墙,那建于其上的大部分已经倾覆的城楼,将平民的世界远远地隔离开来。能看到的话,也不过是殿角的一点。不过现如今随着国脉播迁,山河破碎,我们这些平凡人才得以近距离瞻仰咸阳楼。粗实的但却已经斑驳的朱色殿柱,精美却已然凋敝的五彩殿枋,还有殿顶那暗淡了光彩的孤独的一只镀金鸱尾……
青沫像是读出了我的心思似的,说道:“也罢,就带你去九层吧。不过又得辛苦我了,可是谁叫我这么善解人意呢!”说罢,他便裹挟着我嗖地一下飞到了九层的楼层上面了。
站在殿宇的最高层,视野变得无限开阔,羽翅国的山峦、河流、地舆如同宣纸上的水墨印记一一摊开在我们面前。
这层虽是以前皇帝呆的地方,但是里面也算是破得可以了,真像他那会儿所说的,没有什么了。大概值钱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地被人们揩干净了。
这里显然不是只有一个房间,而是被门窗隔成一个个小间儿,这和他刚才所说的“盛放女人”的功能不谋而合。当年皇帝要一间一间去逛,打开自己的“宝贝”们,今日我们则要一间一间打开去挑选作哺阳用。
“你想不想一个人呆着?”我们一边找,他一边问着我。
“无所谓了,反正一个人也呆太久了,反正,这些人们我是一个都不认识,反正我也是只字不语的,呆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的吗?”
“呀,这里有人了。”他推开一扇门,看到另一个羽翅人正在悉心安置一个同胞。
“还是落后你了。”
“呆哪儿还不是一样?左不过是我们自己也想来这第九层走走罢了。”那个羽翅人打趣儿着说道。
“那就不打扰了。反正人也不是特别多,就胡乱地占吧,一人一间。省得他们意志清醒了看到旁边有个人还吃惊呢!”说完青沫便合上门,领着我去找别的房间了。
我以为我们最聪明呢,没想到但凡提前我们来到这里的都是这样想的。转下来,第九层的八间房子都已经有人了。只有这最后一间了。
没人了。
太好了!
也太不好了!
大凡是剩下的,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哪里有问题。我抬头看去,果不其然,殿顶缺失的那块,正刚好对准这里。
“反正又不是来这里享福的,就凑合下吧。”他对我说道。
“再下去也行,不过我现在确实懒得动了。算了,还是这里吧。”我被他安排着,进了这间屋子。
“天气不错,所以不用担心。晚上的时候,正好透过这里见到天上的月亮。”他用诗意一样的口气描述着,好让我对眼前的境况释怀。
“只要这阵子不下雨就应该没大问题。吃的什么东西自然会有下面的羽翅人定时送过来。所以也不用担心。”他这么一说不要紧,我才想起来,自从我昨天被他们逮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汤。到现在得有未时了吧,上午那会儿做完了****还滴水未进呢!现在果然已经是饥肠辘辘了!羽翅人呐太粗心了。随便点给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呗!
正思忖着呢,这时候,果真进来个羽翅人,一手提着个大漆描金山水人物方食盒,一手提着个大漆描金人物故事纹圆食盒,看上去想必都有些年头了。
根据我这一两天的观察,羽翅人虽然已经居于自然之中了,但是一些先祖使用的器物多多少少还是藏存着,使用着,并不曾完全将自己完全蜕化成动物一般。只不过,身份等级上却并未如之前壁垒森森了。
这只食盒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看它那上面华丽的彩绘,想必之前非宫廷不能用的。
“这是给哺阳者的餐食。另一个是您过会儿祭祀时要用的东西”。
“好,放这里吧。”
放下食物,那个羽翅人不多说便离去了。
刚才看别人房间的时候,我无意间撞到了一个人被放进玻璃一样的大瓶子里。可是为什么我们房间没有瓶子呢?
“时间不早了,我赶紧喂你东西吃吧?”青沫打开了食盒,里面不过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菜肴了,凉拌醋溜马齿苋,荠菜粉条萝卜包,香椿鸡蛋玉米卷,底层的小槽里放的是一缕甜甜根,还有一把小酸枣,打开壶盏,里面放的是车前草茶,依旧热气腾腾呢!
这些大部分是我在抚谷镇吃过的再平凡不过的小吃了。没想到这里的人也兴吃这东西。
“多吃点。你们也是可怜,在那里呆着硬是一口正经的饭都没有吃过,回到家了可要大吃特吃一番。家乡的味道。”他笑将着,并耐心地一口一口将食物递送到我的嘴里。
突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对我说道:“咦,我怎么瞅着其他人要比你灵活些?你们不都是同样被剥夺了灵魂的人吗?如厕,行走能否自理?”
他不知道我是半拉子的被剥夺了魂灵的人,行进皆不能靠自己。虽说那些丢了灵魂的人实在可怜的要命,不过一些基本的饮食起居行走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只是没有太多自己的意志,没有方向罢了。总之,狱门关那边叫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了——他们的大脑几乎空空然。而我呢,虽然意志目前基本上还是握在自己手里,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干着急啊!
他这样一说不要紧,我还真担心长久离开他们我的生活不能自理呢!
青沫像是越来越能够明白我心里所想的了,见我吃完了,便给我倒了杯车前草茶水说道:“喝点这个吧,趁热,你刚做完****,喝点这个巩固疗效的,清热解毒,再说利尿呢,排排尿体内更干净了。”他恍然醒悟:“你还没怎么排尿吧?”
“这些甜甜根也都是这个疗效,也多少尝点吧,小酸枣吃点,治恶心的,开胃。”
突然间我觉得他虽然啰嗦了点,可是人是不错的,热情助人。
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寻了一个角落解决完了小便。
“行了,我们赶紧的吧。兄弟你恐怕要在这里独自呆上一大段时间了,之后的事情我不会再管,当然我走了之后会托付给这里的人,他们会负责你的起居饮食如厕等问题,分早中晚三次来人过来照看你。所以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就是了。”
说到这里,我的内心竟然多出很多的不舍来。
只不过,还有一个食盒并没有打开,这时在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掀开了盒子。我的胃一阵强烈的痉挛,随带着翻腾蹈海的恶心,几乎所有的胃酸都要被吐了出来——竟然是两个沥着鲜血的人头大小的鸟头,并排着放在食盒里。
其实叫它们鸟头也并不大合适,因为那已经是近似人类面容的头颅了,还有人类样子的脖子,不过生有些许长毛发而已。但是,不同于羽翅人,他们依然是鸟喙当嘴,连眼睑和眉毛都还保留着鸟的模样。显然,他们是低端的退化者。眼睛噙着泪水,嘴角附近的角质已经失去光泽,脸上也惨白的可怕,只有鲜血从断脖露出的脊椎处涔涔渗出,脊椎骨的圆心煞白得瘆人。
刚刚屠宰过的。头颅有股血腥味道的热气隐隐腾起。
看到这些,我刚才吃完的饭菜险些全部吐出来。
可是,青沫却安然地立在我的面前,翅膀半展,露出在胸前交互着的双臂来,他哝哝作语,念动祭文一样的内容。
祭文曰:“维年月日,羽翅人青沫受先祖之遗命,携我族同胞至咸阳楼哺阳,忏悔祷告,告之于天吴曰:昔先王既有天下,罔绳擉刃,除尽天下邪恶,以致九州清晏,万民欣然。然数代以降,后王德薄,骄奢淫逸,目无尊上,牺牲懈惰,兆民肆意滋生,是以德风既丧,饿殍盈地,以致天人共怒,贼国嚣张。自此,山河破碎,国祚凋零。后失国远播,庸庸碌碌至于今日。今羽翅族长勾龙子,神圣慈武,代先人追悔不已,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欲抚而有之。今日,青沫受勾龙子之命,率此人前来哺阳。天吴有知,其听青沫言:先王之错,诚擢发难数,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斤斤计较于一时,则天吴至至纯仁善远矣。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今青丘王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严刑峻法,荼毒生灵,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不睦于邻竟至于此,则国脉如缕矣。唯天吴会其意,达吾邦之愿,远者助吾邦讨贼惩凶,近者襄吾邦以哺阳,是为顺天行道之举。今与天吴约,尽一月,退其魂灵,一月不成,至二月,二月不成,至三月。讙头国民,本属同宗,心意耿耿,致以活祭,擢发抽肠,感天动地。待功成之日,羽翅复国,即为国祭天吴之时。呜呼!尚飨!”
宣读完毕,眼前果真出现了一个玻璃似的瓶子,微微颤动,如梦如幻,使我不敢靠近,仿佛一碰就会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