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四海之内，也有他们不当作兄弟的人在，即使是在自己的营垒之中。这样的例子，我们从《水浒传》中也可举出许多。鲁迅就曾批评布克夫人（赛珍珠）译《水浒传》：“其书名取‘皆兄弟’之意，便不确，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都作兄弟看的。”（《给姚克的信》）
关于这一点，我在下面也将谈到。水浒英雄的“道”和“义”，许多时候确只是在好汉们之间实行。不过，《水浒传》写的就是一众好汉，小说形象体现出来的意义，应该被当作小说的主流思想。就此而言，赛珍珠用“皆兄弟”命名《水浒传》也无大错。
梁山上有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梁山英雄亦常常将“替天行道”的话挂在嘴边。什么叫“替天行道”？好汉们（归根到底是作者）认为，天道本公，“公道”本应由老天或天子主持。但现世无道，而“无道”的现实又是由朝中的奸臣、地方上的豪恶造成，面对这种现实，老天和天子却无能为力或有意纵容，故他们要出来“替天行道”——锄奸扶正，铲除不平。于是朝中的蔡京、高俅等“四贼”，汴京城里的高衙内、陆虞候、牛二，北京城里的贪官梁中书、江州城里的蔡太守、青州城里的贺太守，以及地方上的豪恶如“镇关西”、西门庆、蒋门神、张都监、黄文炳、张保、毛太公父子、李固等等就都是他们打击的对象。只不过他们的所谓“道”侧重在他们认为的“正”和“平”。而且这所谓“正”和“平”在一班水浒豪侠的心目中，也还只是一种模糊的标准不一的意识。他们“兄弟”中的恶人如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夫妇、揭阳岭上的李立、揭阳镇上的穆氏兄弟、浔阳江上的张横等等，尽管恶迹斑斑，他们亦不会去“锄”。
“替天行道”和“四海之内皆兄弟”实际也是侠义小说中的侠客以及绿林豪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口号。“替天行道”是豪侠们每每标榜的行为准则，而“四海之内皆兄弟”则是他们拉近彼此关系、结成互帮互助团伙的不二法门。
《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有人说这篇言语，反映了一种平等自由，弥合恩仇的思想，其实，这只是一首豪侠“义”的颂歌。比如那里面说：英雄们乃“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大家）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无问亲疏。……认性同居”。宋江在这次菊花会上要求这些异姓兄弟“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也证明这篇言语确实是一首豪侠“义”的颂歌。特别是这篇言语的末了两句：“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不仅道出了晁盖和宋江两人落草后理想目标的本质区别：一个是“托胆称王”，一个是“呼群保义”，也道出了作者的选择：他选择的是“义”而不是“王”，于是，他让晁盖“归天”；让宋江“为头”。回末说：“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大家“歃血誓盟”，一群豪侠终于汇集到一起，结成一个绿林豪侠集团。正是有诗为证：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将上面的论述归结到一起，我们大约可以得出结论：《水浒传》写的主要是一群豪侠；将以上的论述归结到一起，我们还可清楚地看出，《水浒传》一书，浸透着浓浓的侠文化。
不过，《水浒传》中的侠，与司马迁笔下的豪侠，诸如朱家、荆轲不同，与唐人小说中的侠红线、昆仑奴，宋人吴淑《江淮异人录》中的侠“建康小儿”，后来侠义公案小说《三侠五义》里的侠如展昭，以及当代金庸笔下的侠客令狐冲、郭靖、古龙笔下的盗帅楚留香等等也都不同。他们有点像《绿牡丹》里的鲍自安、花振芳，《窦尔敦》里的窦尔敦。他们在上梁山前有许多便是有前科的绿林强人，汇集到梁山，便是一个武装的绿林豪侠集团。
（二）浓浓的市井情结
——《水浒传》的市民文学特色
《水浒传》里没有农情、农趣，但他的作者却有一种浓浓的市井情结。
形成《水浒传》的市井情结，首先有其历史原因。不管研究者们对《水浒传》思想内容的认识分歧有多么巨大，《水浒传》成书前，经历过一个在“勾栏瓦舍”中讲说的阶段，就像《水浒传》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所写白秀英在勾栏中开讲“话本”——“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一样，这却是大家所公认的：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如今现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着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着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看戏台上，却做笑乐院本。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裹着磕脑儿头巾，穿着一领茶褐罗衫，系一条皂绦，拿把扇子，上来开呵道：“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诗，便说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过了，我儿且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着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着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自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起来。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主讲的白秀英“是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市井中的“说话”艺人。“那人山人海”的看官、听众则多是市井中的市民，所谓“城里人”，就如雷横、李小二——雷横“和那李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在这合棚的看官中，雷横的地位还似是最高的，白秀英讨赏时也是“托着盘子，先到雷横面前”，“笑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可见这看官、听众不但是市民，而且还多是市井中的细民；他们不是，或者说大多不是“村里人”、“三家村使牛的”——白玉堂就说，他们“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这是一种典型的市民文学艺术活动，而这个活动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以市井细民为主的审美过程。这个过程也必然使得它先天性地就带着市井气。
由单个的水浒故事到《水浒传》，这种审美特征，是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呢？通观整部《水浒》，我觉得没有，实际也不大可能发生这种转变。在整部《水浒传》中，市井情结贯穿于全书的自始至终。
为了说明上面这个问题，我们先来对《水浒传》中人物上梁山之前的职业、身份作一点考察。《水浒传》中的梁山英雄是由下面的一些阶层组成的：
一、胥吏和军官集团
（一）胥吏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伤星行者武松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平星铁臂膊蔡福 地损星一枝花蔡庆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
（二）军官
天勇星大刀关胜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天祐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韩滔地英星 天目将彭玘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 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捷星花项虎龚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
二、商贩和城里的财主、秀才、医生等
（一）城里的财主、秀才、医生等：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 天巧星浪子燕青 地会星神算子蒋敬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二）商贩：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 地强星锦毛虎燕顺 地佐星小温侯吕方 地祐星赛仁贵郭盛 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稽星操刀鬼曹正 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 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 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三、江湖浪人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 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地短星出林龙邹渊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将军石勇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四、乡村地主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猖星毛头星孔明 地狂星独火星孔亮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
五、其他人等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 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 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 地妖星摸着天杜迁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
上面的阶层组成，说明了下面一些问题：一，梁山英雄中有数量不少的官府胥吏和行伍中的下级军官；二，梁山的豪侠，上山前，许多是商贩（包括私盐贩子、私商），还有一批是因经商消折了本钱而变成江湖浪人和游民的。三，梁山上还有一些城镇中的财主、秀才、医生。上述这几部分人占了梁山豪侠的大多数，他们或长时间生活在城镇之中，或就是城镇上的居民，或与城镇有着很深的渊源。其余两类——“江湖浪人”和“其他人等”也有不少与城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寿星混江龙李俊是揭阳镇一霸；地贼星鼓上蚤时迁是蓟州城里的小偷。另有少量的人，上梁山前的职业不明，基本上是一批打家劫舍的强人，如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微星矮脚虎王英等。
在经历过动不动就给文学作品人物划阶级成分的年月后，再来讲《水浒传》中人物形象的职业、身份，实在是件有煞风景的事情。但为了说明上面的观点，我又不得不先来作这样的事，因为从这样的考察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水浒传》作者所关心和熟悉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其情感所系又究竟是何等样人。
人的职业、身份又与他生活的环境和这种环境的氛围息息相关。在作了上面的分析后，我们再对《水浒传》人物活动的地理背景作点考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