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平
姜士平从小就订婚了,闺女是孔楼的。这闺女长了恶疮,请了好多先生都没治好。又请来一位先生,说包治,治不好不要钱。
这先生说:“配药得用麝香,用了麝香以后就不能生小孩了。”
她家很为难,不用这药,闺女得死。用这药,以后不能生孩子,也是大事。
她爹去百时屯跟亲家商量这事,亲家说:“救命要紧,先把孩子的命救活,生不生孩子是小事。”
这先生用上药,真把病治好了。不生孩子的事,谁也没跟士平说。
士平结婚后,看见人家都有小孩,他结婚五六年没有孩子,很着急。弄明白咋回事了,整天耷拉着大长脸。
后来,他学会吸大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人送外号“二烟鬼”。他卖东西,媳妇不敢说,只要一说,士平抓住就打。士平个头一米八多,又高又壮。他媳妇个头一米五多,又瘦又小,又是小脚。俺两家是邻居,媳妇经常叫士平打得坐在院子里哭。
姜士平的哥叫姜士朝,家里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哥俩住在一个院。有一回,士平犯了烟瘾,家里没啥卖的了,地里的棉桃不开,他揪到家里,用锅烘干。棉桃开花了,他用棉桃换大烟。他媳妇看见就骂,骂得很难听。
士平不骂,他拿个镰刀,到枣树上割些枣树枝子,放到一个小囤里,他把媳妇抱到囤里晃。晃了一会儿,他走了,走的时候跟士朝家的三闺女说:“你看着你婶子点儿。”
媳妇穿着单裤单褂,让枣针扎得全身是血。从囤里出来,媳妇破口大骂,她的嗓子又尖又亮,半个庄都听见了。她有个外号叫“铁嗓子”。
三闺女那年十四岁,听婶子骂了一阵不骂了,去她屋里看看,左看右看不见婶子,抬头看,婶子上吊了。
三闺女跑出来,半天不会说话,傻了一阵才说出来:“俺婶上吊了。”
来了几个人,都喊:“来救人呀!士平家上吊了!”
去了很多人,有拿簸箕上房顶叫魂的,有把人捂好了再往下卸的。不大一会儿,把她救活了。人醒过来,身上的伤疼痛难忍,她又哭起来,叫大家看她胳膊腿上的枣针伤,还有断在肉里的枣针尖。
士平媳妇说:“你们不该救俺,你看俺活得多难受呀,啥时候才能好呢?”
大家看了,都说:“这二烟鬼太狠了。”
自己家东西卖光了,士平又到士朝家看啥能换大烟,嫂子拦着打嫂子,哥不叫拿打哥。一九三九年,士朝种了一亩大烟,一家人盼着发点儿洋财。好不容易刮了一大碗烟土,叫士平整走,士朝媳妇挨了一顿打,一家人白忙活了。
新中国成立了,没卖大烟的了,这些抽大烟的才不抽了。
士朝家儿子小,闺女一个比一个老实,他家小麦收到家里,士平两口子就不做饭了,两口子到士朝家吃,吃上半年再回家做饭。从十月到第二年春天,士朝一家人吃糠咽菜。
士朝怕大人孩子饿死,就得结粮①吃,结一斗黑豆,小麦下来,还给人家一斗半麦子。黑豆高产,那时候是牲口吃的,拌草料用,没谁吃。就是这样,士朝两口子经常挨士平打,士平媳妇也打嫂子。
有一次,三闺女两口子回娘家,她娘刚叫士平媳妇打完,身上还有伤呢。闺女婿不愿意了,领着岳母到工作组告状,钢枪班来了几个人,拿着绳子把士平媳妇绑走,吊到庙里大梁上,让大家看。
士平两口子总打嫂子,哪次都是狠打,把嫂子吓疯了,不敢在家住,嘴里总念叨:“俺怕他打死俺了。”
她问邻居:“俺在你家住几天行不?”
邻居说:“行,你在这儿住吧。”
这疯子不打人不骂人,到谁家住给谁家干活儿,纺棉织布做针线,啥活儿都会干。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两三年不敢回家。
儿子十二岁那年,跟她说:“娘,回家吧,俺长大了,没谁敢打你了。”
①结粮:高利借粮,借人家一斗粮,以后要还给人家一斗半或两斗,还有给人家两斗半的。这才把她哄家住了。回家住了几年,她得了“噎食”,就是现在的食道癌,六十一岁死了。
过了几年,士朝的儿子去太原上班,士朝疯了。疯了以后,他啥东西都偷,谁家丢了东西,都到他家找。
有一回,士朝偷了东西,士平拿个绳子去找他哥。找到他哥,把两只脚绑上,士平把绳子搭到肩上往家拉。士朝穿一身单衣,趴在地上,肚皮上、脸上都是血,几个小孩跟着看热闹,说:“脚脖子也出血了。”
哥俩从俺门前过,俺娘看见了,说:“士平,别这样,你哥哥不是病了吗?”
士平把绳子往地上一扔,他哥的腿扑腾一声落到地上,他拉着脸说:“俺不管了,你管去吧。”
俺娘关上门,一句话没说。
士平把他哥锁到屋里,不给他吃喝,饿了他两天。以后,士朝不敢在家住,住到三闺女家,还是偷。士朝的三闺女是俺亲叔伯嫂,士朝疯了两年,死了。
士平这辈子啥钱都敢花,当过胡子的底码①,掐死过好好的孩子,也敢偷日本人的大洋马,杀了卖肉。百时屯的人都烦他,没人敢惹,他活到七十多岁。
①底码:卧底。
白果树庄的傻子
巨野城北有个庄叫白果树,庄里有户人家就哥俩,哥哥聪明,弟弟傻,家里很富有。爹娘活着的时候,盖了两个大院,院里的四合房都是砖瓦的,还有两个打麦场、两个果园、一百多亩好沙地。哥俩都娶媳妇了,哥哥还有两个孩子。
老头五十多岁的时候,得急病死了。老婆不吃不喝,总哭,也有病死了。哥哥、嫂子领着傻子和傻子媳妇过。傻子媳妇是个穷家女,长得好,又精细又伶俐。傻子长得不丑,人一傻,就不好看了。媳妇不愿意管他,也不想看他。
嫂子对傻子媳妇好,傻子媳妇总给嫂子看孩子,她针线活儿好,还能干,妯娌俩一天到晚忙孩子。
媳妇对傻子不好,傻子就到厨房整个地铺,在厨房睡,睡了一年多。
有天晚上,傻子媳妇从嫂子窗下走,听见屋里两口子有说有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几天,她去茅厕,路过嫂子窗下,听见嫂子说:“老二傻,他们是不能有后了,以后这个家全是咱孩子的。”
这媳妇听见了,当天夜里就去厨房找傻子,把傻子喊醒,跟傻子说:“走,上咱屋去睡。”
傻子不去。
第二天,媳妇买了糖疙瘩,拿着糖疙瘩哄他上屋去睡,这回傻子跟媳妇走了。
第三天早晨起来,傻子可高兴了,看见嫂子就说:“睡觉,不说,丢人。”
嫂子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跟傻子说:“睡觉不能说,丢人。”
傻子又学会一句:“睡觉不能说,丢人。”
后来,傻子媳妇怀孕了。怀孕以后,傻子媳妇说:“哥哥嫂子,你俩都在这儿,咱分开过吧,你们也不能为俺操一辈子心。”
大哥说:“老二那样,分开你咋过?”
媳妇说:“俺领你兄弟过。”就把家分开了。
这媳妇雇了个长工,挑水,种地,喂牲口,凡是男人的活儿长工去干,忙不开了,再雇短工。小日子过得很好。
要生孩子了,媳妇跟傻子说:“老二,你去赶集,买二斤红糖、二斤江米,别忘了。”
傻子怕忘了,出门就念叨:“二斤江米,二斤红糖,二斤江米,二斤红糖。”
老家过去伐树都是连根拔,俺那儿叫“出树”。傻子光顾着念叨,掉到出树坑里。等他从坑里出来,再念叨,就念叨成“花椒茴香,花椒茴香”。他从集上买回来二斤花椒,二斤茴香。
媳妇问他咋回事。
傻子说:“都怨那个出树坑。”
媳妇说:“你买错了,再去买吧。”
这次,傻子把江米和红糖都买回来了。
傻子后来有五个儿子,都像娘,不傻。
这是奶奶婆婆讲的,白果树是奶奶婆婆的娘家。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四大爷还愿
百时屯有个姓姜的,俺叫他四大爷。
四大爷有两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从小娇生惯养。姐姐结婚以后,家里三口人,有三十多亩好地,有房子,有牲口。这样的人家在百时屯算上中等户,四大爷十三四岁就有了媳妇。可惜,四大爷爱上赌博,总往外卖东西,爹娘管不了,气病了。那时候也没好药,没过几年,爹娘都死了。
四大娘生气,也气病了,家里东西都卖光了,她也死了。没地方住了,四大爷领着三个儿子住到庙里。四大娘死后,四大爷又当爹又当娘,要饭为生。
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四大爷整天愁:“家里这么穷,给三个儿子说媳妇,难呀。”
有一天,四大爷跪在泥神像前许愿说:“三个儿子要都娶上媳妇,俺许给您大戏一台。”
他的三个儿子都能干。老大会做点心,老二下关外了,老三给人家种地。
没过几年,老大和老三都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老二从关外回来,挣钱不多,也盖了房,娶了个带孩子的寡妇。
在俺老家那儿,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寡妇不带孩子嫁人。有的孩子奶奶接过去养,有的姥娘养。要是带孩子嫁人,带去的孩子叫“带犊子”;要是怀孕以后改嫁,带去的孩子叫“****驹儿”。
不管是“犊子”,还是“驹儿”,都比别人的孩子低一截。小孩在一起打架了,别的小孩就说:“你这个‘带犊子’,你也敢欺负俺?”
四大爷他们对这个“带犊子”很好,长大以后,还帮他在百时屯娶了媳妇。
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四大爷也老了。他许下的一台大戏没法还愿,他请不起戏班子。四大爷觉得许愿不还,是个大心事。
后来,四大爷想了个办法。他要了两块梨木,把梨木整得光溜溜的当梆子。他叫三个儿子在庙西边盖了半间小屋,他住在小屋里还愿。屋里有一个破床,一个破桌子,一个破凳子。天气好的时候,他到儿子家吃饭;刮风下雨,孩子给他送饭吃。
俺记事的时候,四大爷七十五六岁,胡子都白了,还坐在小屋里,两个梆子一敲,天天唱。俺去过四大爷的小屋,坐在床上听他唱戏,不知道他唱的是啥,听着挺热闹的。俺慢慢听出来,他会唱的戏不多,这个戏里几句,那个戏里几句,翻来覆去地唱。
唱戏之前,他先说上一段:“各位神仙,想当初穷得要饭,俺许过愿:‘三个儿子要都娶上媳妇,俺许给您大戏一台。’现在,俺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了。俺许给您大戏一台,没许给您几个人唱。俺天天给您唱戏,您老人家就听着吧。”
四大爷天天敲着梆子唱,唱到死,他活了八十多岁。
三哥
三哥七八岁的时候,爹叫他上学。俺家西边有个空屋,爹花钱请来个老师,在那屋上课,一共十个学生。进了那屋,老师就不叫出去了,只有拉屎、尿尿叫出去。他们有两本书,一本《百家姓》,一本《三字经》,一人一块石板,用石笔写字。
三哥不愿意学,一到上学的时候,他就藏到粮食囤里,有时候藏在车屋里,不敢见人,该吃饭了,才进屋。
爹在巨野县城做事,回来考三哥,考啥都不会,就把三哥打了一顿。俺家兄妹五个,就三哥挨过爹的打。
十四岁那年,三哥去潍县找大哥。大哥是交警部队的队长,不出去打仗,专门保护铁路。他叫三哥去上学,三哥不愿上,就到大哥的部队当小兵,看仓库,混口饭吃。
一九四八年,解放军要打潍县,大哥的部队挖战壕,挖陷阱,都没用上,潍县没等打就解放了。上级下命令,先叫他们丢下潍县去博山,又叫他们丢下博山逃到淄川。
解放军打淄川,大约打了半个月,淄川解放了,十六岁的三哥成了俘虏,跟着华野四纵二十一师又去解放济南。他背着二十五斤的子弹箱子,还背着行李和铁锨,从淄川往济南走。白天不敢走,怕飞机轰炸。到了夜里,他们一走就是一夜。走了三夜,走到济南城外。
他把子弹箱子交给上级,用带来的铁锨挖战壕。天下大雨,挖好的战壕不大会儿就灌满了水。三哥没有枪,躺到泥水坑里就睡着了,飞机丢炸弹都不醒,他太累了。在战壕里泡了三天三夜,有人给送饭,多数都送包子。他三天没喝一口水,在水里泡着一点儿都不渴。
这个队伍打的是阻击战,就是拦着徐州的国民党队伍,不叫他们进济南。济南这边打起仗来,徐州的国民党队伍打过来,让二十一师打得落花流水,不敢进攻,又回徐州了。
打了十来天,济南解放了,三哥跟着解放军的队伍接着去兖州。在水里泡的那三天三夜泡出毛病来,三哥长了一身疥疮,刺痒得难受。三哥不爱说话,难受得受不了,偷着往家跑。